妈妈转忧为喜:“好事呀!唉,哪有不闹别扭的夫妻。我与你爸吵过,闹过,也曾说过分手的话,还不都过来了。看你,这事也值得这么流泪。看什么老照片,看我孙女画的画。茗贞,把你的画册拿给你妈看。”
茗贞把一本画册拿来,张雪梅翻开,喷出笑来。一位老头,长相极丑,左眼角下有一颗大黑痣,折射出爸爸的相貌。
茗贞得意地:“我外公。这个黑痣是姥姥画的。”
张雪梅笑道:“我说呢,怎么一下就让我认出来了。”
一本孩提的画册,让张雪梅笑得忘却了忧愁,等爸爸回来,她已完全恢复了以往的样子,陪着爸爸说些工厂里的事情。她没有说自己当董事长,只是说,乱局快要过去,公司很快就会恢复生产。
吃过午饭,爸爸到了该上班的时候,张雪梅送爸爸出门,妈妈说:“梅子,没看出来,你爸不习惯你送他。你的事,等晚上我对他说。”
张雪梅并不想说什么,只想陪着爸爸走一段路,妈妈的话让她止住脚步。忽然,一种遗憾弥散在心头,生活中,哪怕骨肉亲情尺寸间,也常常会出现一种无奈,让人难以取舍。她依恋的目光随之父亲远去,心中默念,无论什么样的告别形式总是有限的,只不过是火山喷发过程中的一粒尘埃,爸爸——您的背影永远跟随着女儿的目光。
过了一会,柳亦婷、徐驰等人来了,带来满室的欢笑与兴奋,把张雪梅惜别的情绪冲淡。大家热闹了一会,喝了水,吃了一些水果开始返回。抵达市区,夜幕已经降临。
张雪梅对柳亦婷说:“婷婷,把我送到矿山机器研究所。”
“去——去哪干嘛?”
“小孩子,别问这么多。我在那里下,你们直接回去。”
矿山机器厂的全称是“江西矿山机器总厂”,下设四个分厂,一个研究所。张雪梅下了车,给吴敬仁的大学同学耿兰新打电话,耿兰新正在开会,让她先去办公室等候。
耿兰新是空压机厂厂长,在赣都市国企领导中属最年轻的厂长。四年前,她和丈夫于文涛、吴敬仁同在研究所工作。空压机厂试行“领导体制改革”,面向全社会公开招聘厂长,她劝两位同学报名。吴敬仁说,对当领导不感兴趣。于文涛想去,担心落选,丢人现眼。
耿兰新气愤,骂他们不思进取,胸无大志,枉为男儿!吴敬仁取笑她:“你这么大的气压,怎么不去?气压机,气压机,正需要你这有气的人。”
耿兰新一气之下报名应聘,结果,一路过关斩将,直取厂长桂冠。
吴敬仁、于文涛和耿兰新,三位同学的关系隐藏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而张雪梅与吴敬仁相遇很自然。在她分到柠檬酸上不久,离心机经常发生故障,郭连成和胡学峰对此一筹莫展,黄卫国只好请求“研究所”派技术员支持。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吴敬仁。郭连成见了,毫不客气地说,一个学生,懂什么?说完,不屑而去。胡学峰也失望,一副懒得说话的样子,站在一边冷眼观看。朱斌受领导情绪的感染,眼神里流露出“来什么档次的人,就该与什么档次的人对口”,对张雪梅说“你把情况说一下。”
张雪梅看着,心里有气,详细地把事故情况说与吴敬仁听。吴敬仁只听不语,接着动手维修。不到半小数,离心机修复。郭连成等人过来说些感谢的话,吴敬仁不理,临走给了张雪梅一个电话,说,有事找我。
这以后,离心机再没出过问题,张雪梅反倒希望再出点故障,好打一下这个电话。一个月过后,吴敬仁来了,对张雪梅说,想看一下离心机运转的情况。两人站在轰鸣的离心机前大声说话,有时听不清对方说什么,不得不贴近了。
郭连成路过,笑道,你俩真是天作之合。
吴敬仁满脸羞臊,要了张雪梅的电话,匆匆离去。
两人交往不久,张雪梅发现吴敬仁身边有一个“她”,断然拒绝约会。吴敬仁不死心,这才说出其中的隐情。
这是一个听起来非常荒唐的“隐情”。
吴敬仁和于文涛在大学同住一个寝室,大三暑假,家在福建莆田的耿兰新邀请吴敬仁去湄州岛游玩。家在赣都乡下的于文涛想去井冈山,绕着弯儿问吴敬仁暑假怎么安排。吴敬仁说去湄洲岛,于文涛说也想同往。吴敬仁喜忧参半,以为也是受到耿兰新的邀请。
几天后,三位同学登上湄洲岛,年轻活泼的心像浪花一样涌动。耿兰新眺望大海,喊一声,你们谁敢下?话音刚落,于文涛说,不可下的,听这里的人说,海水流向复杂,经常淹死人。
吴敬仁看了耿兰新一眼,悄然脱衣。于文涛自恃水性过人,说,要下,不许用救生圈,否则就不要下。
事后他承认,这么说是为了阻止吴敬仁下海。
吴敬仁深吸一口气,说,好!说完,一头扑进海水,向大海深处游去。于文涛紧随其后,两个人说着话,暗自较力,仿佛谁在前头谁会赢得神女的芳心。
吴敬仁一直游在前面,当感到体力有一些不支,回头望去,海滩早已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波浪中。余文涛感到有些恐惧,喘息着说,大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吴敬仁心里一颤,折身回游。忽然,他觉得海风像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拖住了身躯。于文涛恐慌地喊叫,怎么会这样啊!
吴敬仁靠近了他,说,千万不能慌!相信自己,一定能达到岸边。
两人奋力地游了一会,竟然发现不但没前进,反而退回很远。他们越游越感到害怕,尽管相互鼓励,殊死挣扎,没多会体力耗尽,海岸线仍然消失在翻卷的波涛尽头。余文涛哭了,敬仁,我不行了,你能一个人回到岸上么?
吴敬仁说,我也不行了,不如算了,留点体力,随波漂流,等待耿兰新营救。
两人手拉着手,让身体自由地飘浮在海面,任由海风吹送。
漂了很久,还是看不到营救的船只,他们不得不面对死亡,开始呼喊“救命”。
没有一线希望,他们开始哭喊爸妈!老师!喊至亲至爱的人。
突然,于文涛喊出,耿兰新!我爱你!老天啊,请为我作证,我是为爱而死的!
这一声,喊出了吴敬仁的心声。吴敬仁沉默了,对死亡的威胁不屑一顾,心里只有一个信念,要把好友的心声带回去,告诉他爱着的人。
于文涛也不再呼喊,生与死消失在波涛中,两人手牵手,平静地等候死神的到来。时间是那么漫长,于文涛终于打破沉默,说,你为何不喊出来?再不喊,就要带到另一个世界了。
吴敬仁说,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活着,把你的心声带给她!
于文涛声音微弱,说,你这个伙计,命都没了还这么虚伪。我知道你爱她,她也爱你。你也知道,我也爱她,所以你才如此优柔寡断。假如我能活着,才不管你怎么想,一定要把她抢过来。人只有到死的时候才知道,爱一旦错过等于改写人生。我不会为了友谊改写整个人生的。
吴敬仁说,假如我能活着,不管你在还是不在,我都放弃!
好哥们!我不行了。于文涛的身子沉了下去。
吴敬仁一把抓住他,喊着,我改变主意了,要死一起死!
两只手紧紧拉在一起,吴敬仁感觉到一股力量源源不断地从灵魂深处溢出,活着的信念再次占据心灵。忽然,麻木的肌肤感受到一丝微弱的颤动,他猛然抬起头,发现一艘快艇向他们飞驰而来。
两个人获救后,仿佛得了健忘症,各自匆匆回家。开学以后,耿兰新多次向吴敬仁忏悔,说,敬仁,你知道吗,假如你不能回来,我一定随你而去!别恨我呀!
吴敬仁漠然地说,没有恨谁,下海是我愿意的,回不来也是自己的事。耿兰新说,可我明显感觉到,你把我们的过去都丢进海水中了!你到底让我怎样才能原谅?我爱你,你知道的。
吴敬仁想说,我不爱你,这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知道的。
这话他说不出口。耿兰新说,知道一定有原因,我会用全部的生命破解。
那以后,吴敬仁不再与耿兰新说话,找着各种理由拒绝约会。大学毕业后,耿兰新为了“破解大海之谜”,追随吴敬仁来到了赣都市。于文涛本来分配到一所大专院校当老师,为了耿兰新千方百计地进入江西矿山机器总厂。翌年,总厂成立“研究所”,三位同学聚在一起。
张雪梅听了这段传奇,才愿意与吴敬仁交往。一天,于文涛单独约张雪梅,恳请她把两人在海水中发生的时告诉耿兰新。
张雪梅拒绝,说,你们的事,应该自己说。
于文涛说,你和敬仁的交往对耿兰新打击太大了,我真担心以后会出现什么事情。好在你和敬仁刚认识,无论什么样的结果,对你来说都不算太晚。你说了,让他们来选择吧!
张雪梅考虑再三,向耿兰新说了“大海之谜”。耿兰新听完什么也没说。张雪梅不再与吴敬仁联系,过了一个多月,耿兰新对张雪梅说,我要嫁了,嫁给于文涛。
耿兰心和于文涛结婚宴席上,当所有的客人散去,张雪梅也要离开,却被耿兰新拉住,“张雪梅,见证一下我们最后的结局。”
三位同学相对而泣,没有一个人说话。
张雪梅站在一边,想着,哪怕你们拥抱,我也不会介意。她实在忍不住,说,兰新,他们不说,你该说的。这样闷在心里,只怕一辈子也难以化解。
耿兰新平静的语气,说,那天在湄州岛遇险的不是你们,而是我。
张雪梅与吴敬仁结婚以后,心里总有一处隐痛时而发作。当吴敬仁熟睡时,她会悄然地看着他,有时会把手心轻轻地放在他心口上,感受心跳。她不知道均匀连续的跳动,哪一声是属于她,哪一声属于耿兰新。也许,没有一声属于她。
她时常会在心跳声中,捕捉到一种莫名的苦涩,顺着手心潜入她的脉搏,在周身的血管无休止地繁衍,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