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伤之下的鬼女昏乱地做了很多梦。
她梦见了自己与师父第一次相见的情形,其实那并不是一个温馨的场景,反倒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五岁那年,从火场里走出的鬼女真正开始了一个人的流浪。因为脸上的骷髅鬼印和手臂脖颈上吓人的烧伤疤迹,她从一个人见人夸的漂亮小loli变成了大人见了厌恶、小孩见了吓哭的鬼娃娃,落差不可谓不大,甚至连去做小乞丐,都要多挨几回赶人的石子和刁主恶犬的追咬。人们异样的目光使她学会了用覆面巾遮住自己的脸,也使她不愿再靠乞讨生活——你们避我惟恐不及,我也不是非要向你们摇尾乞怜才能活下来!
她的生命力和意志力毕竟顽强,仗着比同龄人强悍得多的身体素质尤其是力气,她靠着摸死尸身上的干粮和衣服、扔石子打鸟撵鸡,硬是茹毛饮血地活了下来——或者她该感谢这个乱世,乱世中,从来不缺随时倒毙在路途中的尸体。
唯一的危险,来自军马铁蹄的践踏和流寇盗匪的砍杀。但在初次的惶恐之后,她也很快地摸出了生存的办法:倒地装死,拖一句尸体盖在身上,等到人声渐稀再伺机逃离。这办法效果一向不错,除了有一次检验死尸的刀砍得太深、刺透了她身上的尸体划破了她的小腿,她没有受过一丝伤害。
那一日,同样是叫嚣着“一个不留”的匪帮劫掠砍杀而来,她也照例在一具高大的尸体下伏好等待杀戮结束。但这次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同,渐渐地,发出惶恐叫喊的,似乎是那些前一刻还不可一世的盗匪。鬼女把尸体稍微推开一些,睁开眼睛,偷看向喧嚣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剑客的身影,发带飘飞,身法鬼魅,双剑寒光过处,群匪纷纷仆倒,清越的铃声和着他的剑光有节奏地响着,仿佛夺命勾魂的阴铃。
鬼女的脸上充满了艳羡,她忘记了继续装死,端坐起来,目光追随着少年剑客的身影,一刻也舍不得移开。
终于,最后一个盗匪倒地,劫后余生的人们如梦方醒,纷纷上前跪拜感谢。少年归剑入鞘,声音平静:“不必谢我。两年前,此地有人在我重病之时收留了我半月,这只是回礼。”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些活着的村民,似乎没有看到他想找的那张脸,微微露出些失望的神情,目光又移向了周围的尸体。
蓦然间,少年剑客的视线与鬼女的目光相遇。他似乎有些吃惊,而后又轻轻地笑了起来:“呵……野兽的眼睛!”
然后,他向着鬼女的方向走了过来。
盯着剑客腰间寒光难掩的双剑,鬼女四肢的肌肉绷得越来越紧。忽然,她一把掀起自己身上的那具尸体,狠狠地朝剑客的方向推去,与此同时,她的身体猛地朝向反的方向弹射出去,在后撤的过程中,还没忘记从地上抓起了一把匕首,防御似的握在手里。
剑客反射性地抓住了丢过来的尸体,望向鬼女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从这个小家伙瞬间爆发出的力量和素质看,简直是千里挑一的武学天才!这样的孩子让任何一个武林门派看到,都会毫不犹豫地抢回去,好好地供起来悉心教导吧?
可惜,自己不过是一头孤狼。
不过,自己好像没做什么会吓着他的事吧?这孩子怎么这么大反应?
……等等!
从那双异常明亮的异色双瞳中,他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唇角不由微微勾了起来: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面对强者的兴奋。
这个孩子,有意思!
鬼女手中的匕首指着剑客的方向,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慢慢后退。忽然,鬼女覆脸的布掉了下来,露出左眼周围带着狰狞骷髅印记的脸。两个人同时吃了一惊,鬼女猛地把匕首往剑客的方向一扔,掉头飞快地跑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几纵几闪就不见了踪影。
少年剑客挥剑挡开了匕首,为匕首上的力道挑了挑眉:力气不小!他回想了下鬼女那张人神共惧的恐怖脸孔,很客观地感叹了下:“真丑!”
不过……他看着被丢到自己手里的尸体,继续感慨:他怎么知道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该说野兽的直觉真是强大吗?
在他将恩人的尸首带到村后的坟岗中安葬的时候,能够感觉得到远处树丛中窥视的目光,不觉有些好笑:远远地观察,却谨慎地不肯接近,好像一只野猫!
虽然对这个小兽一样的孩子有些兴趣,但他也并没有刻意去接近。在西域老家的时候他逗过猫,深知对于这种生物,你越是走上前去,它们越会跑远,只有当你无视它们的时候,它们才会谨慎地走到它们判断安全的范围之内,悄悄地打量着你。
不过,也仅仅是有些兴趣而已,他并没有进一步接触的打算。铃剑孤狼,向来是一个人行走,不需要伙伴。
然而,向来独自行走江湖的铃剑孤狼现在有点困扰。
已经几天了,他还能感觉得到那股熟悉的窥视气息。
对于一个小孩子而言,她的气息掩藏得极好,甚至比一些武人隐藏得还要好。然而此时年轻的孤狼虽然还不是日后天字一等的黑白玄翦,在江湖中却也已可以算入高手的行列,要发现小猫一只倒也是分分钟的事。
的确,这孩子并不打扰自己,只是远远地跟着不靠近,只要他稍稍表现出一点留意的苗头,就嗖地一声消失在草丛树后,没有一点动静。不过,对于久已习惯了一个人的孤狼而言,忽然多出一个人的气息,还是无法不介意。
此时,鬼女无声无息地趴伏地树上,透过树叶的缝隙贪婪地注视着林间空地上那个习练双剑的潇洒身影,心中默默地记忆着他的剑招。这几日,偶尔她也会拿着树枝或捡来的匕首偷偷比划两下,猛一看,还真有点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