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众人三三两两往隔壁火炬茶楼走,见门边早竖起块今晚包场的牌子。
茶楼不大,容得下百来人,一面窗户外是岛上黛色青山,一面窗户外是墨色大海。竹椅木桌,干净清爽。
天仁、朵玛、玲儿、灿儿,四个人围坐一桌闲聊。
不多时,大山到来,兀自坐到灿儿身边,说:“趁你们两位捐书会主席和副主席都在,我们谈谈你们捐书会和我们摄影俱乐部合并的事情吧。”
玲儿更正道:“不是合并,是加盟,是你们摄影俱乐部加盟我们捐书会。”
灿儿再次更正道:“不是加盟,是投诚,是你们摄影俱乐部投诚我们捐书会。”
天仁和朵玛笑。
大山也笑,说:“好好好,加盟也好,投诚也好,反正我们两家从今往后就合在一起了,是不是?守门员美女。”
“谁跟你合在一起?去去去,离我远点儿。本美女再次严正声明,本美女不是守门员,是捐书会副主席。”灿儿推一把大山。
陆续有人围过来。
天仁转头一望,见身边好几个男青年手里都拿着相机,说:“大山,你真应该带你的摄影俱乐部成员到神山去,那里的美景你拍不完。”
“是吗?神山是什么样子?”
“神山是神山的样子。”
“你说了等于没说,呵呵。”大山捶天仁一拳。
“那好,我给你说说神山周边的风景吧。两个月前,我去神山的时候正值红叶正浓,横断山脉,漫山泛红,像一片火海,那火海就是漫山红叶。我租来的奥拓车在山中巡游,就像小舢板在波涛间忽起忽落,破浪前进。窗外,是一望无际墨绿色的杉树林。杉树林把峰峦变成了汹涌的大海。峰起浪涌,波澜壮阔。那波澜又不单单是墨绿色,忽而,卷起一大片金黄;忽而,卷起一大片嫣红。金黄似波涛,嫣红如浪峰。金黄得灿烂,嫣红得炫目。墨绿色杉树林尽头,早变成金黄和火红。最激动人心的还是那燃烧着的火红,漫山遍野,成片成片,辉煌如荷马的史诗;绿林丛中,一簇一簇,热烈似少女的爱情。红也不全红,浅红,绯红,大红,紫红……红上去……红上去……红透天地。风静树止,那火焰却自在跳跃,欢腾,歌唱。火苗直窜向蓝天,蓝天也不得不越退越高远。大山捧出了她燃烧的心,这心岂止映红了天地,也能把人心点燃。”
“哇,天仁老兄,你说的风景我大山是没本事用相机拍下来的。你这么一说,我大山真的觉得胸腔里空荡荡的,心被谁掏走了。”
“要是你们五月份去我们那里就更美啦。呀,山上的寒气还没有完全退去,地下的花儿就等不及了,纷纷探出头来,看看去年自己身边的同伴来了没有?呀,你来啦?呀,你也来啦?你招呼我,我招呼你。摇头晃脑,挤眉弄眼。要不了几天,地下所有的花儿全都跑出来了,个个穿上了花衣服,惟恐自己被比下去,唱呀,跳呀,一片花儿的海洋,空气中的芬芳就是她们的歌声。早晨,一大片白花在彩排,中午,就变成红花在舞蹈,下午,又该黄花大合唱。你方唱罢我登台,好不热闹。乌黑的牦牛和雪白的绵羊是花儿们的观众和听众,三五成群,牦牛瞪着牛眼珠子在观赏,绵羊竖起耳朵在聆听。我放牛的时候,每看到牦牛吃一口草,我的耳朵里都能听到花儿在喊救命:牦牛爷爷,别吃我,我刚刚来到世上。有时候,气得我直打牦牛两鞭子,畜生啊畜生,就知道吃!哪儿有一点儿怜香惜玉的心肠?我们在草甸上放牧的时候,走路也格外小心,更不会随意坐躺,生怕压坏了那些花儿呀。这几天,你们去就看不到花儿了,她们都回到地下的家里,去做来年的春梦,还要做来年穿的花衣裳。”
“五月份,我没去过神山,但肯定就是朵玛妹妹说的那个样子。我上一次去神山时看到神山上到处都是草甸,草甸尽头是万年不化的雪山。雪山晶莹,在蓝天下泛着金光。偶尔,也有白云罩在山头,宛如婚纱罩着雪山新娘。风从天外吹来,婚纱飘向远方,雪山新娘的俏脸露了出来,眉,眼,唇,依稀可辨,冰清玉洁,美丽端庄。你似乎听得见雪山新娘的呼吸,闻得到雪山新娘鼻息中的芬芳。美得美轮美奂,美得妩媚妖娆。然而,她们又是那样的圣洁,至今还有好些都是处女峰,除了朵玛她们几个牧羊妹妹的歌声飘到过山顶,人类的足迹还未曾留下。神女啊,哪儿容得下凡人的脚步玷污?”
“那我们下次去登山摄影的时候,可怎么办好呢?花儿不能踩,雪山不能登。”
“雪山后面是成片的高原海子。阳光让万年的冰川融化,先是涓涓细流,汩汩而流。万千细流,汇成小溪。小溪蜿蜒曲折,画出怀素草书般优美的曲线,或浅,或深,或急,或疏。最后,汇入海子。海子是高原的明镜,周围雪山,倒映水中,就好像每一座雪山都有一个孪生妹妹,两个赌气,一个要上天,一个要入地。偶尔,天上一只神鹰飞来,水里也有同样一只飞来。水里的高原无鳞鱼无疑是地球上最幸福的鱼。因为,在那里它们没有天敌,只有人。”
“不,我们藏民不吃鱼。鱼是海子的主人,你把臭脚丫伸进水里,鱼儿会游来啃你,把你的臭脚丫也当成了佳肴,就像我养的藏獒熊熊跑来舔我的臭脚丫。”
“对,我上次去的时候,鱼儿就啃过我的臭脚丫。我真担心,我会不会把我的湘江脚传染给了水里的鱼儿。当然,我没湘江脚。”
“谁叫侬不先把臭脚丫洗干净再放进海子里。哼,不汰脚,臭。阿拉恩准侬可以用侬的臭脚丫去臭上海人、外国人,可不准臭海子里的鱼儿。”
“我们那里还盛产毛菇。我们放羊放牛的时候也会顺便采几个回家做汤。拿到市场上也卖不起价,谁会稀罕这山里到处都有的贱东西?”
“朵玛说的毛菇,知道吗?日本人叫做松茸。每年一到五六月份,雪白的松茸就会从森林下沃土里冒出头来,星星点点。过几天,走完了生命旅程,复归于沃土。千万年来,除了林子里的松鼠和老熊注意到它们,谁会留意?日本人可不认为这是贱东西,他们把它当成了宝贝。我上次去的时候就听说,日本人万里遥遥地飞来,来收购松茸,还让松茸坐飞机飞到日本。这可乐坏了朵玛她们那里的当地人,没想到这么个贱东西还能卖钱?还能卖好价钱?松茸结束了在大山里千万年来的寂寞岁月,开始了万里旅程,美了日本人的胃口,鼓了当地人的腰包,却再也回不到祖祖辈辈生于斯、终于斯的沃土,成了异国人盘中佳肴。幸矣?不幸矣?”
“该死的日本人,干吗要把人家松茸吃掉。不过,我大山现在也开始流清口水了,呵呵呵。”
“知道吗?朵玛,跟你们分别后,在回成都的路上,我去看望了我的那块救命石,还把妮玛送给我的那条千年核桃念珠恭恭敬敬地挂上了救命石的顶上,双掌合十,心中默诵:这是来自佛国的感激和祝福,你是我的救命石,你是我的神仙石,你是我的佛。唵嘛呢叭咪吽。”
“啊?!救命石?侬咋没对人家讲过,死了活该,哼。”
“那一块救命石也不高,就齐胸;也不大,仅一抱。然而,在我的心中它却是一块顶天立地的巨石,因为它救了自己的命。”
“侬咋啦?”
“石头下面是万丈深渊。我当时停下车来,手捧念珠,来到崖边,低头一看:崖壁上是三处两处的红叶;崖底是一沟山涧,绿波,白浪,如一条素练。崖对面又是绝壁,又是三处两处的红叶,又是无垠的青空,我吓得打个寒颤,赶紧缩回头来。”
“问侬咋啦?阿拉可没闲心跟侬欣赏风景。”
“别急嘛,玲儿。那次我去神山的时候,在成都双流机场下了飞机去成都街头的一家租车铺租了一辆奥拓车开往神山。后来我才知道,租车铺老板租了一辆发动机有问题的坏车给我,这一辆坏车差一点要了我的命。”
“侬哪能老是这么笨嘛!成都人坏死了,阿拉再也不想见到成都人。”
“刚出成都时,我先还小心翼翼,连挡位也不敢推到最高挡。渐渐地,手上脚上找到点儿感觉了,我这才把挡位小心翼翼推进。但无论前面有车迎来,还是后面有车追上,他都赶紧靠边减挡靠边,让人家先走。有时甚至停下车来,等人家开过再走。就这样走走停停,慢慢腾腾,居然开到了泥巴山。从这里往前就进入横断山脉了,再往前走就是神山,我激动起来。从成都一路行来都是一马平川的柏油路,别人恐怕两三小时就开到了,我却花了大半天,因为我租的那辆车发动机有问题。”
“开了大半天车,侬饿着了吧?该吃点东西再走呀。”
“对,眼看到了黄昏,我把车停在一家路边小食店门前,从车子到小食店就几步路程,可我的手和脚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不大听我的使唤。我慢腾腾挪过去,坐下,要了碗杂酱面,顺便打听前面的路况。老板告诉我,现在已经过了下午六点,前面在修路,你最好住一晚。可我赶路心切,扔下碗,又上路。前面果然在修路,泥泞的黄泥地里,十来辆挖掘机推土机在忙碌。坑坑洼洼,水凼土堆,根本没路。等我开过去,那边一个戴头盔拿红旗的男人拦住我,惊讶地用当地话问我你是咋个开过来的?没看到那边有禁止通行的标志?我摇摇头。他哪里知道,我赶路心切,除了车轮前面那块宽约五米,长约五十米的长方形地面是我注意的对象以外,其他的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个男人惊叹于我的高超车技,提醒我前面就是山路,开慢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