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三宝小心维持着自己的呼吸频率,尽可能地维持不动,想降低痛感。然而皇家威严面前,是不允许你不答话的。
贺公公在后面用脚尖重重踢了封三宝脱臼的肩膀一下:回话!
封三宝自喉间溢出一声惨叫,随即用舌尖抵住牙根,将接下来的呻吟吞了回去。她舔着满嘴的血味,靠腰腹力量翻身坐起,回头看了太监一眼。一言不发地将身体猛地向地上撞去!
哎你要干嘛!王赫大惊失色,以为她要撞地自尽,扑过去阻止,却听咔一声,封三宝硬是将被卸掉的右肩撞回了原位。
在场的大内侍卫被她这一下惊住了。习武之人都知道人体的痛觉其实是对自身的一种保护,很多时候触柱身亡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在撞上去的最后一刻,身体一定会下意识地放轻力道。疼痛越厉害,身体的自我保护意识就越强烈。
这个少女是怎么做到的?
或者说,是什么样的信念,能支撑着她在痛晕又醒过来的当下,还有勇气在剧痛中对自己下此狠手?
贺太监的眼睛眯起来,透出如毒蛇一样的冷光。他与其他侍卫不同,他是残缺之人,已经没了习武之人惯有的血性,封三宝此举,与其说是让人心生佩服,不如说让他更加警惕。
封三宝疼得脸色煞白,嘴唇都在发抖,但她依然将右手慢慢抬起,握住自己的左臂,摒气将关节归位,双腿膝盖也如法炮制。
人的知觉,是怎样产生的呢?封三宝在疼的恍惚的瞬间想着,快乐因为满足,痛苦因为失去,安全因为陪伴,恐怖因为未知,那么恨呢?那种心脏仿佛破了一个洞,仿佛逐渐被蚀空的的恨,是怎么来的呢?因为无法挽回。
这种因无法挽回而产生恨意太过强大,足以压过一切痛ashash或者说,只有疼痛,才让封三宝觉得自己还活着。
这么硬气,干脆废了吧。人群寂静中,贺太监冰冷的话语格外清晰刺耳,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出手,干脆利索地将封三宝刚接好的四肢一一折断,骨头断茬戳出皮肤,流了满地的血。
啊ashash比封三宝先发出惨叫的,是王赫。少年变声期的嗓子完全破音,高分贝的尖叫让封三宝就是想晕过去都不行,她疼得眼角渗出生理性泪水,再也坐不住,侧摔在地,颔首自衣领处叼出封玉给的保命药贴,吞进嘴里。
皇后在看到药贴上那道封泥的瞬间,脸色就变了。封三宝一直盯着她,没错过她脸上的丝毫变化。此刻她将药贴整个吞下,咧嘴露出一丝狰狞笑意,仿佛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凄厉而阴森地低嘶:你觉得,你见过我吗?
皇后狭长柔媚的双眼眯成一条缝,只剩下一道淡金色的眼影在闪动光泽,如同山谷最深处丛林掩映下埋在黑土中千年的黄金,只在人不经意间闪过一道流光。随后,她探出宽袖的柔荑握了起来,保养良好的指甲掐进手掌心,她直直地盯着封三宝,盯着她颈间厚重脂粉下隐隐透出的红光,甚至忘记了呼吸。
你眼前闪过适才少女闯入时双手持刀的身姿,逆光、笔挺、一往无前,皇后前半生的记忆被点醒,她自出生起就被告诫的话早已烙印进灵魂:处刑者现,见者三省,兵刃自解,刀定死生。
脑海中的记忆让她鬓发间的步摇晃动起来,她猛地弯下腰逼近封三宝,压低的声音几不可闻,你是处刑人?
记忆最深处的沉渣泛上来,殿外秋风渐起,皇后在温暖的室内打了个寒颤,那是潜意识里的惧怕,刻进灵魂的隐忧ashash她清楚自己做过什么事,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但她随即看清封三宝的现状,因为吞了药贴,四肢断裂而流的血已经止住了,但上好的白狐裘皮上已经晕染了大摊大摊的血迹,鲜血将白色的毛皮沾染得一缕一缕的,脏污不堪,封三宝侧躺在红红白白的毛皮上,无比狼狈。与封族传说里那犹如天神般无往不胜不可违逆的处刑人没有丝毫关联。
皇后忍不住轻笑,慢慢坐直身子,她克制着自己的音量不被其他人听到,声音如风铃般悦耳:你果然没死难怪王小郎会唱那谶言。恐怕你是族里这么多年来最弱的处刑人了你的刀呢?怕是拔不出来了吧。找了你很久ashash得来全不费工夫。
为什么?封三宝不在意她话中的讥讽,不在意她为什么不马上要了自己的命,只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一个拖延了很久、从未得到解答、她始终想不通的答案ashash
为什么皇后作为封族人,要将自己的娘家灭族!
为什么?皇后眼神恍惚了下,她看着封三宝,好像又没看,她的视线透过封三宝看向很远的地方,她的微笑仿佛面具一样凝固在脸上,封三宝看着她静默的容颜,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皇后小巧的下巴微微倾斜,狭长凤眼在一颦一笑间波光流转,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等你能活到成年,再来问我吧。
你不杀我?
杀。但不是现在。皇后于刚才那瞬间不经意泄露的温柔像沙做的堡垒,瞬间就被带着苦咸味的现实迅速冲垮,她冲着候在五步外的贺公公挥手:将她绑好带下去,之后本宫用得着ashash给她留口气就行。
等等!之前一直在尖叫的王赫终于停下来,他一边干呕一边将视线小心翼翼地避开满身血污的封三宝,手脚并用地把自己挪到封三宝与贺太监之间ashash他面对着贺太监,背后是封三宝和皇后。
无知小儿。贺太监冷哼一声,伸出手要将王赫拎起丢到一旁,但他不知道春风得意楼的大少爷是怎么个嚣张不要脸的货色。
臭奴才,你敢碰我?王赫的口气太过理直气壮,饶是贺太监见多识广,也不禁愣了下。
王赫趁着他愣神的机会,回身绕过封三宝直扑皇后,那完美避开所有血污的矫健身手让封三宝侧目。
娘娘!所有人都没预判到王赫会扑过去抱住皇后的双腿,于是所有人此刻都只能傻站着,不敢过去强行拉人,唯恐冲撞了凤体。众人眼看着那十二三岁的少年郎将脸埋进皇后那繁复绮丽的裙摆里,殷切撒娇。
娘娘!她是我带来的侍女,您不能让贺太监把她带走!
皇后也没想到王赫能干出这种事来,她虚张着双手,神色间闪过尴尬可笑隐怒等等神色,最后还是压着气低声道:王小郎,你先放开本宫。
王赫抬起头,松开双手,透过长而翘的眼睫自下而上地望向皇后,他上挑的丹凤眼中透出风情,眉眼炽烈,神情专注:是小子的评弹唱得不好,惹了您不快,请您千万不要迁怒旁人!
本想上前将御前失仪的王赫拖下去的侍卫们都僵立原地。从他们的角度看去,风华绝代的少年郎跪坐于地,双手平放在膝上,微抬的下颚,乖巧的神色,洁白的皮肤,稚嫩的骨骼裹在大红的衣裳里,样样都如珠玉一般,让人产生不可言说的遐想中性的肢体,有种说不出的暧昧与清秀。
气氛一时凝滞了。
适才被喝住的贺太监此时回过神来,觉得这简直是一出不可理喻的闹剧,气势汹汹地走上前,要将王赫拎起来抡圆了丢出去,皇后却突然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贵妇的视线死死盯在王赫脸上,更准确地说,是他的胸颈ashash少年因为挣扎而敞开的衣领间露出小半块长命锁,幼儿半个手掌大小,四周饰龙纹,居中刻着的字被衣服遮住了,看不清。
你皇后收回手,低哑开口,语气里充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
她认出了长命锁。
王赫于是不再说话,冷冷翘起唇角与其对视,一双丹凤眼因眼帘完全抬起而显得愈发大而明亮,棕茶色的瞳孔,像春风得意楼那名贵的雀舌春泡冷后的色泽。
他的微笑不再恭谨,带着种冷蔑,在皇后惊诧的目光中,在正堂凝滞的气氛中,他轻轻动了动唇,没有声音只有口型:再掐一次啊,娘娘?
封三宝一直关注着他们,此刻看懂王赫的唇语,见他明目张胆地跟皇后叫板,一口血直接呛进气管,忍不住咳嗽,咳得原本苍白的皮肤仿佛能渗出血一般,薄致而透明。
咳嗽声在悄无声息的正堂里分外突兀。所有人都向封三宝望去,皇后和王赫同时转向她时,封三宝忽然心里一动。
那两人的眼型其实是非常相似的,一样上挑的眼尾,挑惹的弧度,只是皇后的凤眼更加狭长,而王赫因还未长成,眼型介于丹凤眼与鹿眼之间。但脸型已经如出一辙,精致的瓜子脸,尖巧的下颚,只王赫的颊阔还带着点婴儿肥。偏执又纨绔的少年,拥有非常珍罕的,黄金般美丽的容颜。
封三宝瞪大眼睛,盯着皇后的脸,再去看王赫的脸,神色里渐渐有了明悟。随着她的明悟,她看到皇后,那个一直冷静自若的女人,脸上掠过一丝异样。
那一瞬间的异样无法用语言去形容与分辨,就像蝴蝶突然从半空坠落,在平如镜面的水面上漾起一圈涟漪。让水面倒映着的那座曾经无法撼动的山峦,忽的一下从内部松动了。
遗传真是奇妙的东西。
封三宝的目光扫过两人一样深黑浓密的头发,一样粉嫩如繁樱的嘴唇,一样艳丽如诗画的眉眼,他们有血缘关系,五官相似根本不足为奇。
娘娘,请允许奴才将这个刁民就地处死。贺太监在一室凝滞中阴沉开口,他的视线如锥子一样,牢牢钉在王赫身上。
皇后置若罔闻,视线从封三宝处转回,看向王赫放在膝上的右手。
五根柔白修长的手指,指根处还有小小的手窝,没有任何辛苦操劳的痕迹,那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
只在右手小指与右手掌的交界处,掌缘外侧,有一小块圆形的疤,痕迹很淡,陈年的旧伤,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六指没啦皇后唇边泛起温和的弧度,微笑的方式,与王赫记忆中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偏差。
贺公公。那个熟悉的笑容逐渐冷却下来,允。
王赫猛地看向皇后,他的脸、眼睛、血管,还有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都覆上了一层薄霜。他眼中的神情由一开始的不可置信转为果然如此,又渐渐化为一种可怕的恨怒。
身后贺太监铁钳般的手指已经拧住了他的脖子,冰冷的手指,如无数虫蚁爬上皮肤,王赫恶心得快要吐了
他想自己这时候到底在干什么?他与在一旁焦急挣动想扑过来救人的封三宝不同,他手脚完好,浑身没有任何束缚。他离皇后这样近,这种时候他应该奋起反抗让这些狗奴才知道谁才是主子不是吗?
他怎么能允许一个太监这样冒犯自己可他此刻手脚冰凉,不听使唤,死亡的阴影头一次离他这样近。
直到此刻,王赫才意识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那样神武硬气,他比不上敢与满屋子侍卫兵刃相向的封三宝,甚至比不上护着自己逃离京城的冯玉,自己只是个贪生怕死又心怀怨恨的普通人
这是干什么呢。门口的光线突然暗下来,一个声音淡淡传来,察觉不出任何情绪。
元庆帝回来了。
屋里屋外呼啦啦跪了一大片,只有皇后还坐在那里。封三宝视线微微倾斜,看到贺太监已经放开王赫,退到几步外的地方跪倒,王赫整个人趴跪在那里,脸孔深深垂下去,看不清表情。
正堂里一片乌七八糟,屋内的贺太监和大内侍卫、屋外的弓箭手和张柱石将士,都跪得心惊胆战,满头冷汗。
仅在片刻之前,谁也想不到封三宝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女孩,能将这禁卫森严的城主府闹个天翻地覆、兵荒马乱。
秋风穿堂而过,卷起淡淡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