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重明龙君含笑问：“魔尊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龙星野往后一靠，收回目光。

他看到凌风默和那个灰白色头发的饲神者在一起，他们应该是准备去破坏“信”中提到的大阵了。

重明龙君见他没有交谈的兴致,微微一笑,侧过头去,也望向自己那边的街景。

在他转过头时,一条巴掌大小的、看不见的黑龙从龙星野的额心游出,沿着锁骨和手臂下滑，然后穿过虚空与马车消失无踪。

在信仰之力的支撑下,龙星野分出一道真灵追随凌风默而去。

重明龙君看上去毫无察觉，他凝视着窗外整齐的街道与喧嚣的人群，忽然说：“魔尊感应到了吗？”

“这座城,是个超大型的聚灵之阵。”他的眼中闪着异色。

“或许不止是聚灵。”龙星野意有所指道，同时不着痕迹地抹去虚空之中残留的力量痕迹。

“魔尊果然知道什么，或者这就是魔尊来此的目的？”重明龙君将目光转回来,眼带深意。

见龙星野懒洋洋地别过脸去,重明龙君突然提起一个新话题：“其实我这次来北荒星不单是为了调查异常生灵的情况,还为了查清另一件事。”

他停顿下来,“魔尊可知道天监司有一支专门监察魔道活动情况的小组？”

“哦？”龙星野显得兴趣缺缺。

“魔尊闭关处的明经和明纬就是那支小组的最高级别成员。”重明龙君补充提示。

见龙星野无动于衷，他继续道：

“那支小组前不久对近五百年内下界汇报上来的情报进行了一次统计分析，发现了一个很不对劲的数据：北荒星的魔修活动频率竟然远远低于中土修真界的其他星球，甚至比位于仙门势力最中央的太一星更低。”

“所以？”

“这太不符合常理了，要知道北荒星当初可是修真界魔修的活动中心。况且1000年前,更是有百万魔军被困入了这颗星球的小世界中。他们就算不制造事端，也不可能如此安静。”

“于是小组又调出了500年以前的卷宗，发现在至少800年前，北荒星上报的数据还比较趋近正常。每年都有数百起魔修作乱事件,也记载了许多魔修通过不稳定的空间裂缝从小世界中逃逸而出的情况。”

“但是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数据便开始锐减了。卷宗上给出的解释是，澜汐城新换的城主治理有功，通过数次大规模的围剿行动，震慑了魔道的宵小与恶徒。这倒也能够说通，但还有一点没法解释——”

重明龙君一顿，“就是从小世界中逃出的魔修的数量！”

“这个数量急剧减少，甚至近乎于无。偶尔有一两起记载在案，却全部显示当事者因为非作乱已被戮魔卫处决。也就是说近八百年，从小世界中逃出的魔修竟然无一活口！”

龙星野抬起眸子，“你想表达什么就直说，别绕弯子了。”

重明龙君淡淡一笑，继续道：

“仙门虽然封锁了位于澜汐城的空间之门，但目的只是为了阻止魔军大规模涌出对修真界发起进攻。按照后来的仙魔共建条约，如果有零星逃出者，只要他们出来以后遵守法纪，仙门便不能随便斩妖除魔。”

“照理说，外部的严治不会太影响逃出的魔修数量，逃出来的也不可能全是穷凶极恶需要斩立决之辈。所以会导致这种结果，只可能有三种解释——”

“要么小世界内部出了状况，要么外面的镇守者出了问题，又或者……”重明龙君眯起眼睛，“两者皆有！”

“我这次来北荒星，顺道便是为了核清这里的情况。”重明龙君把手搁在边桌上，微微耸了耸肩，“现在看来，这个小世界内部的状况要远超我的预期，外部的问题也比我最初预想的大得多。”

“澜汐城肩负的不仅是镇守之责，还包括了对十方魔域中众多魔修的监察之职。镇守者不可能对十方魔域的情况一无所知，但这么多年下来，他们竟然从未通报过内部的异常。”

“不仅如此，我到达北荒星之后，从澜汐城的情报点拿到了一份报告。其中记载的城中戮魔卫出动的频率远高于他们汇报上来的魔修作乱事件数目，情报点的人员还曾在戮魔卫出现过的地方，发现被人为破坏的空间连接点痕迹。”

“我猜测很大一部分逃出的魔修都被他们悄然处决了，镇守者甚至一直在加固对十方魔域的封锁，这绝不可能是仙门的意思，我只能认为镇守者已经与内部的饲神者勾结，配合他们阻止外逃者将里面的情况传出！”

“不仅是镇守者，这件事牵涉的人员还要更广。”重明龙君缓了口气道，“镇守澜汐城的孔氏一族，是太一道门的附属家族，澜汐城也是太一道门主导建立。”

“这几百年间，因为仙魔双方关系有所缓和，一直有人呼吁仙门解除对十方魔域的封锁，将内部被困的百万魔修释放。所以数十年前，太一道门曾经派出几名弟子，前往十方魔域视察那里的情况，为制定解封的方案做准备。”

他语气一转，“结果那几名弟子无一生还，全部死在了小世界之中！解封一事也因此搁置。”

“我来这里之前，查过当时的几份卷宗记录。发现事情发生之后，仙门大为震怒，但最终太一道门内部有人将此事压了下去。”

“那几名弟子中领头的是太一道门当时最优秀的天才，要不是他与澜汐城的城主自幼相熟，主动请缨，根本不会被派去执行这种任务。以他的身份背景，能够将他遇难之事压下的，整个太一道门也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人。”

说到这里，重明龙君眼中闪过锐芒。

“这几人每一个都是下界仙门的领军人物，虽然不知道他们对十方魔域中的事所知多少，但一个包庇失察的罪责可是少不了！”

“你想借此向太一道门发难？”龙星野皱了皱眉，但紧接着便否定了这个可能。

龙族与太一道门无仇无怨，以重明龙君的性格，没有找他们麻烦的理由。

至于出于“正义”揭发太一道门内部的蛀虫这样的幼稚可能，龙星野根本没有想过，这可不是他认知中的龙族的风格……

果然，重明龙君微笑道：“至高道门从不出世，太一道门就是两界当之无愧的第一仙门，向它发难对我可没有好处。”

“况且这件事又涉及百万魔修，仙门与魔道也算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如果这里发生的事成为了破坏双方平静的导火索，恐怕所有人都不乐意看到。”

龙星野半靠着边桌，手在上面轻敲了两下，“要说好处……现在能被你挂在心上的好处只有那个位子了吧？你想以此为把柄，拉拢太一道门站队，为你争夺龙皇之位增加筹码？也不怕遭到反噬。”说到最后他加重了语气。

“魔尊说的是，但只有被瞒下来没有第三人知道的事才能叫做把柄，如果握着别人的把柄，我必然得参与对此事的包庇与隐瞒，同样别人也就获得了我的把柄。我怎么会为眼前的一点利益，做这种作茧自缚的事。”

“这件事不可能被瞒下，不过只要能够在公之于众前予以解决，太一道门就算有过，也不至于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届时只要对相关人员予以公正处决，便不会使整个宗门蒙羞，对仙门声誉的影响也可以降到最低。”

他轻轻笑起来，“把这件事作为胁迫太一道门的把柄，只会平白招人怨恨，况且也不是君子所为。但作为两界巡察使，如果能够将此事处理得当，整个太一道门都得承我的恩情。”

“你算计得倒是挺美的。但是前提是这里的事不会闹大，否则不管是你，还是太一道门，可都兜不住。”龙星野觉得很有必要让对方脑子清醒清醒。

“我当然知道，不过有魔尊在此，我倒是很有信心。”重明龙君望向对面的龙星野。

“你觉得我会帮你。”龙星野停下动作，眯起眼睛。

“我没有那么自大。”重明龙君态度很谦卑，“不过看起来我与魔尊刚好目标一致，魔尊只需按照自己原定的计划行事便可，其余的问题我自会解决。”

他又补充了一句：“不管结果如何，离开这个小世界之后，我必会予以丰厚回报。”

“你能回报我什么？”龙星野勾起嘴角。

“其他的暂且不说。”重明龙君淡然一笑，“这里的事虽然是饲神者引发，但毕竟还有百万魔修在此，魔尊身份敏感，应该也不想天界的其他人得知你在这里面有所参与吧？”

“你打算替我瞒下来？”龙星野微微诧异，“按你刚才说的，这可是相当于送了个把柄到我手里。”

“那是对其他人，如果能与魔尊成为绑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倒是求之不得。”

龙星野眼眸闪了闪，轻轻一笑，“成交。”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交换各自知道的情报，以及询问对方到底要做什么。

从信仰之线连接的画面中，龙星野已经知道重明龙君有道分灵在此。一个多月的时间下来，他不信重明龙君毫无作为。

重明龙君对饲神者还有这个小世界正在发生的事了解了多少？

但龙星野没有问，问了就意味着自己不得不拿出相应的答案去交换，这样就很难避开谈及凌风默了。

有些事情，说开了就没法继续了，两人也算心照不宣。

或者就照重明龙君所说的，自己只需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即可。与其说是合作，不如说是重明龙君单方面配合自己。

至于重明龙君要怎么在配合的过程中谋取“好处”，只要不干扰到自己，他也没兴趣拦着。

其实重明龙君如果只打算借势行事，并不要求他配合的话，甚至可以完全不告知他。但重明龙君既然说了，就算是表明了态度，自己就更没理由非和人家唱反调了。

龙星野又瞥向窗外，街道上已经彻底不见凌风默的身影。

远处高大巍峨的神殿在层层楼宇间露出一截，像沉睡的巨兽一样，或许下一刻就会醒来。

神殿与楼宇之上，是浓度高得惊人的灵气涡旋。整个小世界八成的灵气都被阵法聚拢在城市上空，太曦之光照下来时，就像穿透厚重云层一样，发生了轻微的断裂与分离。

他所感应到的，不只是压抑的、像暴风雨欲来般的灵压。

在街道的尽头，隐隐约约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自己……

到底是什么？

某个装饰古朴的屋子里，重明龙君睁开双眼，他已经收到了本体发过来的讯息，唇角不觉扬起。

万事俱备，接下来就只等各方登场了。

接着他把目光投向屋中央的两人。

龙小白今天一大早便起床，洗澡，换衣，又对着镜子照了半天。

“我这个样子英俊潇洒吗？”龙小白十分紧张，“会有美少女对我一见钟情吗？”

“少爷怎样都是最好的。”铁老头的发言没有半点参考性。

重明龙君斜靠在床头，一脸看好戏的迷之微笑。

龙小白回头见到他这模样，脸色立马垮了下来，“你这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重明龙君继续微笑，“只是觉得你特别英俊潇洒。”

龙小白感觉怪怪地扭回头，再照了遍镜子，顿时又自信起来：“没错，我果然很英俊潇洒。”

他满意地拍了拍衣摆，把手一挥，“我们出去吧。”

龙小白所住的房屋最外面是一座很大的宴客厅。

百名美貌少女从马车上下来，在看守的引领下进入宴客厅，在早已准备好的客席上依次坐下。

这里面中大部分人几天前就已到达都城，直到今天凑齐了百人之数，才一起被安排来见神子。

作为看守之中唯二的女性，茱萸将一个个应征者从马车上迎入屋内，到最后一辆马车时，她刚习惯性伸出手，马车上的人却自己跳了下来。

茱萸一愣，下意识抬起头，眼中映入一张英气冷艳的脸庞。

马车上跳落的女战士也有些讶然，但紧跟着便莞尔一笑，开口道：“抱歉，吓到你了。”

声音偏向中性，像玉石落在冰泉之上，有种清澈悠远的质感。

说完这句话，女战士便立在一旁，等待马车上的同伴。

茱萸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身着铠甲的高挑身影，脸忽然变得通红一片。

连笙幽幽地在她背后出现，“你发什么呆呢？”

“居然还脸红了？你该不会……”语气竟然有些酸溜溜。

“我不是，我没有……”茱萸刚要解释，忽然又是一愣。

连笙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个打扮得圣洁无暇的“女祭司”跟着从马车上下来。

因为下车的动作，洁白的祭司长袍下摆微微被撩起，修长的腿若隐若现。注意到投过来的目光，“女祭司”不经意地将衣裙撩得更开了些，以连笙的视力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穿着条白色吊带袜，带扣深深延伸直裙底……

连笙呼吸一窒，脸忽然也变得通红起来。

这回轮到茱萸幽幽了起来，背后灵一样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掐住了连笙的后颈。

武愚队长不知何时出现，身边跟着不到他大腿高的连翘，望着两人啧啧道：

“还是世面见少了，想当初我在外面的时候，可是一方魔头，抢来的绝色美人不计其数，是断然不会像他们俩这么丢人的。”

话音未落，活动困难的龙星野终于扶着车门，把脑袋连同身体慢吞吞地位移出来。

霎时间，整个空间微微一亮，像山陵远去，云层散开，初晨时唤醒朝露的熹微天光冲破万物的阴霾……

武愚队长突然闭嘴。

龙星野费劲地下了车，莫名其妙地看了骤然安静的人群一眼，抖了抖长及地面的袖摆，维持着姿态的端庄，都不需要人指引，便艰难但又从外面看不太出来地向着屋内位移过去。

“女战士”和“女祭司”赶紧跟上，女战士还弯下腰，帮忙抬起了对方差点自己踩掉的裙摆。

等三人的身影全部消失，这时武愚才终于缓过来，迎面便撞上两双鄙夷的眼睛。

“刚刚是谁说自己见过世面的？”连笙揉着快断掉的后颈说。

“我这不是1000年没当魔头了嘛。”武愚队长在门槛上坐下，咳咳两声，“再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以前的记忆早忘得差不多了。”

说着他又有些感慨，“说来也奇怪，以我的神魂修为，照说不会忘记任何事。但现在回想以前，总觉得像隔着块纱一样，看不真切，自己的性格都好像和以前判若两人了……”

“等离开这个地方，如果遇到以前认识我的人，估计都不敢相信我是那个冷血无情的杀人狂魔。”

“冷血无情的队长，果然很难想象。”连笙继续揉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