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雨中淋成落汤鸡,也没有了饮茶的雅兴。众人从阳春白雪的书房转战的厨房,各自脱了外袍围着灶头烤火。氤氲的水汽在热浪中蒸腾,将他们的面容涂抹得愈发朦胧,仿佛给每个人都戴上了一层面具。
元钦不甚确定:叔孙达不为名利所动,那他的的志向,是在家国还是天下?
水汽将他们萦绕,徐徐上升宛若游龙,元钦心下有了衡量:若是前者,便毁了他心中慕容为明主的美好愿景。若是后者,便将慕容景和天下百姓搁在天平两段,将他往死里逼。或者,两者并行之……
叔孙达不知身边人险恶用心,他将李鹤的外衣举在身前烤,连连偷觑元钦,几次之后终于忍不住:“秦皇之事,元大人可愿详谈?”
元钦这人当了半年多御史,又是个把蒲衣觉唬得团团转的人物。方才情急之下设了个赌局,把蒲衣觉拿出来吓人。实则并不确定皇帝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但也就在这中间的空档,便编好了一套说辞。就等着叔孙达忍不住来问。
一套并不真实的说辞要想叫人入套,必得先叫人急,乱人心神。所谓真相,需得是求来的才更容易叫人相信。
元钦刻意将话题绕了一下:“先生可否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亡国与亡天下奚辨?”
叔孙达心中明了,先贤早对这个问题有所论辩: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他忌惮非常,轻易不愿多话。
李鹤看不过他闷声不响的样子,冷哼一声,替他答了:“国主易姓,国号变更,是谓亡国。仁义孝悌崩坏,百姓食不果腹沦为贵族的玩物鱼肉。待人间既是炼狱,天下便亡了。”他抢过叔孙达手中的外袍,不愿受他殷勤,行动间视线屡屡扫过元钦的脸庞。
元钦与他对视一笑,在灶头中添了一把柴:“李大人所言极是。”他抬眸望向叔孙达:“我知先生一家乃是从青州迁来我交州的。先生夜里可有思量,为何你们一家人在青州呆不下去,在我交州则如鱼得水。”
叔孙达被戳中心中痛楚,生硬地别开话题:“此事与家国之论有何关联?”
“先生不愿多说,我替先生说了吧。”元钦道,“因为青州百姓从来没有走出过亡国的创伤,他们心中还惦记着自己是燕国人,时时刻刻想着复国。他们把你视作燕国覆灭的罪人,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你的仇恨……”
叔孙达第一反应替百姓脱罪,急得站了起来:“青州从无异心,大人不要信口雌黄!”
“先生在青州所受,便是家国之恨。先生可有想过为何百姓们不憎恨慕容,只记恨你?先生又可知,为何连远在长安的相爷都知道你叔孙名讳?”
元钦望着他,“因为慕容景要做人主,要收拢燕人,便背不得叛国的骂名。他要自己清清白白忠正良善,便定然得有人出来为他当初叛国的事承担所有的罪责。现在别说燕十六州,就是长安都知道他姓慕容的忠义,当年都是受你蛊惑才背弃旧主。不然你一个小小幕僚何德何能有如此大名,要劳动谢相出来寻你?”
叔孙达面无表情,并没有露出不平的神色:“教唆将军弃燕投秦一事,的确是我所为。”
元钦未曾肖想可以一举攻克对面的心房,他还不至于如此自负。是以他毫不气馁,甚至还有闲心鼓掌:“先生好生豁达,看来当真是一心向着慕容将军。只是先生在舍生忘死效忠他前,可曾考虑过他真乃明主?”
挑拨离间是第一层,分崩瓦解慕容景在其手下心中的君上地位,便是第二层攻势。
叔孙达一言不发。
元钦道:“一国之君,万民之主,当以社稷为重,黎民为先,是也不是?否者非为国主,实乃国贼,是也不是?”
叔孙达:“那是自然。”
元钦又道:“早年慕容将军在燕国屡受排挤,几近丧命,是以投秦。你与百姓都认为其实乃逼不得已,而燕皇嫉贤妒能逼走了自己兄弟招致亡国之祸,是也不是?”
叔孙达只能答是。
元钦再道:“可圣贤有云,兄弟阋于墙而外御欺辱。燕国内乱,自家关起门来解决,不过死一人。引秦兵入燕,死的可就是千千万万燕人百姓了。若说这两兄弟谁更是祸星国贼,分明是慕容景更不堪些。先生不会以为卖国之贼比亡国之君更值得被期待与辅佐吧?”
叔孙达张嘴,即刻便被元钦打断了:“先生又要说当初是你的主意?慕容景是逼不得已?不,你只是一个被燕皇屠了门户的小民。你既不姓慕容,也不是燕国的主人。人君当神器之重,数万万燕人的命从来便握在他慕容氏的手里,也舍弃在他慕容景的手里。”
元钦虚虚点他:“慕容将军若真是明主,当年是断然做不出踩着千万燕人的尸体,将燕皇拉下马的买卖。他哪是什么明主,他分明是乱世枭雄,匪中佼首。”
叔孙达嘴唇欷歔,完美面具终于显出些裂痕来,脸颊上显现出一抹病态的红:“元大人今日来此,就是为了奚落慕容将军的吗?”
元钦见稍有成效,也不疾言厉色穷追猛打,神态甚至显得十分从容和缓:“我与李大人同为谢相门生下属,自然也是来劝你投诚的。”
柴火在灶膛里发出哔哔啵啵的炸裂声,他的话语如火焰一般在人的心头起舞,“我方才问先生家国与天下何辨,便是想给先生指条明路。辩一辩蒲衣与慕容二位,谁的心中只装着一家之国,谁的心中装着天下。”
叔孙达哼笑出声。
“先生莫笑,你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青州与交州只一碑之隔,却分属两个不同的阵营。青州姓慕容,交州姓蒲衣。”元钦从灶膛里抽出一根柴甩灭,在地上随手画出两个州的形状,“百姓是人皇的照妖镜,我们不妨比一比两州的现状。”
他指着代表地上青州的轮廓道:“青州农田荒废,学堂人丁稀疏,戏院酒楼这等消遣的地儿都少得可怜。百姓们无心劳作,志不在才学,连消遣都没有心情,那他们空出来的心力都落在什么地方?自然是等着慕容景振臂一呼,带他们复国!”
叔孙达第二次站起来,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元钦脸上:“大人不要牵扯百姓。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与百姓何干?”
“先生也知国之兴亡是君臣的事,那你仔细看看是谁在践行这句话。”元钦一指程远,“我的交州,民心安定,人们不是在经营农商,就是在书堂。虽不说人人都向着秦皇,但你要是想在我交州鼓动百姓光复燕国,那也是万万不能的。那才是真正的‘肉食者谋之,百姓何辜’。你们一家老小在我交州没有受到百姓的仇视,就是最好的证明。”
“元大人……”
元钦堵住他话头:“我交州百姓安居乐业,而你青州百姓苦大仇深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你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番差异吗?”
“是站在他们背后的人皇,不一样。”
火星迸溅的光影映在他们的瞳仁中,幻化出诡谲点点光影。
元钦高声道:“哪有什么国仇家恨两年来没有削减分毫,分明是一直有人在挑动百姓的仇恨。两年前他埋葬慕容氏的荣光来成全他一人的荣耀。如今更是能用燕地百姓的身家性命来成全他一人的家国。”
“够了!”叔孙达双眼爬布血丝,“大人找我何事,不妨直说。”
柴火越烧越旺,火星子迸溅的声音与门外的雨声交映成澎湃的乐章。元钦不合时宜地联想起过往的无数个午后暴雨的夏日,想起樊甘获罪前放的三把灭门之火,漫天雨幕冲刷着血与罪恶。
世间的争斗从未停息,蒲衣觉他想要的国度真能降临吗
我这样朝他奔赴,他还会在原地等我吗?
元钦拆了发冠,将湿发披散在肩头,来不及收敛的攻击性将他七分颜色盛开成九分的诡谲艳丽:“先生不是问我皇帝是什么意思吗?其实慕容景赴任州牧不久,他秘密纠集燕国贵族旧部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陛下耳中。秦军眼下如涓流一般安插在了十六州的各个角落。”
他抬眸,明亮火焰的光影在眼底跳动,仿佛要吞噬一切:“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便可汇聚成海,将两年前的战祸在燕十六州再次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