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元皇后头七,来传皇帝旨意的将军第二次踏足长乐宫,告诉他:可以启程了。
蒲衣觉全程没有出现。
马车走了一天,颠簸让元钦后腰的伤口隐隐作痛,麻痒得厉害。他没有管这些,只是痴了一样蹲坐在方盒边上,捡起了断掉的刀刃。火光将他的面容投射在冷锋之上,他的眼底全无生气。
立在他身边的将军警觉地上前了半步。
下一刻,元钦举起半截刀锋,对准自己的掌心划了一刀。不等他划下第二刀,一双宽阔的手掌钳住了元钦的手腕,强势地,不容反抗地掰开他的手指夺过断刀。元钦回身去抢,那钳制他的将军就扯了头上孝布,三下五除二将他的手腕反绑在身后。
将军去行李里翻了瓶止血药,撒在他手心,又半跪着为他松了松孝布,却没有解开:“大人何故自残,州牧可是一州之长,陛下将碣州一千多万公顷的国土和民众交到了你手上。”
可是他从我这里,取走了他自己,全盘抹杀了我存在的痕迹。
“结发之妻弃我而去,经年功业毁于一旦,故友亲朋尽皆别离。”元钦和所有被抛弃的人一样,心中充满了对皇帝的怨愤,“我去往何处无人知,我死在何处亦无人问。我与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我这残躯败体,惜之何为?”
将军默默听了一会儿,沉吟道:“原来苻大人竟已娶妻。”
元钦陡然睁大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面生的将军。
“大人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大人你。”将军眼睛错也不错地看着他,一脸真诚,“我见过你在闹市捉拿皇亲,也见过你在菜市口监斩行刑。我们这些寒门出身的文官武将都说,你是陛下最锋利的剑,替他做了恶人,扛了最重的杀业,背了最多的仇怨。若论对陛下的忠心,朝上鲜有人能出尔右。”
元钦眼眶红红地望着将军,嘴唇略有哆嗦,瞧着伤心极了:“你……”
连旁人都瞧得出来我的真心,为何,他要将我弃如敝履。
“这几日看大人你的脸色,我就知道你与陛下闹翻了,此去往碣州并非你心中所愿。但依我看你与陛下之间还有转机。”将军仰头,于漫天星辰中寻找北斗,“过往见罪于君,哪个不是用命来偿。千万人若有碍圣人大业,则千万人亡矣。陛下真要记仇,你已人头落地,遑论只是让你换个地方当官。”
元钦移开视线,空洞洞落在虚空处:“将军有所不知,我与陛下之仇堪比弑父。”古来至仇,一曰杀父,二曰夺妻。
他与蒲衣觉,互相毁了对方所爱,过往温床软枕有多叫人沉迷,如今孤枕寒衾就有多令人煎熬。
将军不去深究个中内涵,沉吟片刻后道:“大人不妨往好处想,虽然陛下废你经年功业,但你的妻子尚在人世,你们或许还可破镜重圆;虽然妻子离你而去,但陛下网开一面许你州牧一职,仕途上尚有大展宏图的机会。如此看来大人的娇妻前程,是否都有一线生机?”
元钦喃喃:“破镜?”
将军点头道:“烈女怕缠郎,美人爱英雄。大人保重自己,在竭州干出一番功绩后衣锦还乡迎娶故人,不比你在这儿寻死觅活强?”
元钦指甲嵌进掌心里:“郎心似铁,还能有回心转意的一天?”
将军囫囵着答道:“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何况人心本就善变。”
元钦莫名回想起自己的两辈子,上辈子他还追在赵婕妤身后跑暗中幻想要娶她为妻。这辈子见了赵婕妤第一面,想的却是可不要来跟我抢蒲衣觉……
他不说话了,将军便将他扛进马车,放在踏上盖上了被子:“大人得罪了,今夜先就这样歇着吧。待确认大人没有自残的念头,我自会为你松绑。”
他退出马车,扭头就见一人影就在马车几步远的一棵树后,是他军中的结义兄弟,赵梦州。
赵梦州拧巴着一张脸凑过来小声惊叹:“我出来小解,是你们自己没看见。阿广,他真是大名鼎鼎的御史苻卿?乖乖,陛下咋舍得把他赶去鸡不生蛋的竭州?莫不是狡兔死走狗烹?”
他唧唧歪歪一通问,又猛然察觉出不对劲来:“不对,他在长安杀人如麻时,我们再边境痛打羌人,你从哪儿见的他,梦里吗?”
将军没有立即回他,就着篝火吃了些冷掉的肉填肚子。啃完肉,终于大发慈悲应了他兄弟:“我确实没见过他,我不过奉旨哄人。”
他起身去捡不远处的方盒,嫌弃地捡起鲜于伥的手丢进盒子里:“你既然听到了,往后也帮我多留意他,顺口多哄哄。陛下说此人心中仕途第一,情伤第二,路中如有脱逃抑郁之举,就夸他过往功业,与他畅想前程。哄他去碣州为生民立命,薪火重燃。”
将军垂眸,将方盒和里头物件丢进篝火中。他眼前依稀浮现皇帝那日的情态,奇异地从皇帝脸上读出了些许闺中怨妇的意味。好似恨毒了御史巴不得他没好日子过,就此与他断了往来。又担心他离了自己被人欺侮,无人照顾。恨不得顶了他的位置去御史跟前鞍前马后,叠声追问:郎君饿不饿,郎君渴不渴。
这不是,自己堂堂一个将军,被皇帝亲口许诺往后攻打羌国时担任主将的将军,被派来给一个州官当临时护卫。
皇帝更是连驿站都不许让他们住,特意嘱咐沿途不要与其他官员往来。联系御史的身份和过去几个月辉煌的战绩,除了怕他在官员面前露面引起昔日仇家的注意,他想不出旁的原因。
篝火吞噬了方盒,烟灰将断刀深埋,将军摸摸手臂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面无表情向兄弟传陛下旨意:“陛下口谕,务必将他顺顺当当哄去碣州,最好哄得他在竭州成家立业,永远不要想着回长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