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康时这才注意到裴招招打一进门还未曾行礼,沉声道:“招招,还不跪下接旨?”
裴招招手帕捂着鼻子,又打了一个喷嚏。
皇帝毫不在意地摆摆手:“礼便免了,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身后走出一名太监,手捧明黄卷轴,展开圣旨念道:“圣喻:裴氏招招,雍和纯粹,蕙质兰心,朕心慕之,择其三日后入宫于太极宫受封。”
裴招招嘴唇微张一脸茫然地望过来,似乎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皇帝从上座起身,走到她面前,不着痕迹地摸了一把她的小手,又对陈康时道:“爱卿放心,三日后的受封之礼,定不会委屈了招招,之前暂定的美人位分,爱卿便当忘了吧。”
他又看向裴招招,语气中有几分温柔:“今日朕便走了,你赶紧去换身衣裳免得生病,等着三日后朕派人来接你入宫。”
他说完便走出了门,那太监急急忙忙将圣旨交到裴招招手上,也跟着追了出去。便听府上由近及远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恭送皇上”之声。
陈康时看向裴招招,柔声劝道:“招招,陛下虽然比你年纪大了些,却也还是正值壮年,入宫是多少女人想要的福气。你放心,有我在朝中一日,你便是高高在上荣宠不绝的后妃,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裴招招还带着迷茫地点了点头,乖顺道:“我听舅舅的话。”
陈康时欣慰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懂事便好,也不枉我煞费苦心养了你这么多年。往后你进了宫中,也要记得你是陈家的人,要与我们一条心。好了,你退下吧,赶紧回房沐浴换衣罢。”
“是,舅舅。”裴招招低着头走了出去。
见她离开之后,陆琼枝皱起了眉头,有些忿忿道:“陛下等了这么久就为了颁个圣旨?还弄得这么郑重其事,非要三日后举办受封仪式,只怕这位分不会低于三品了。”
“岂止是三品,你没听到陛下说的四品美人已是委屈了她么?”陈康时瞥了她一眼,语带警告:“按照我的身份,若是嫡女朝月进宫都能直接封个妃了。你若是觉得裴招招位分高了,不如让你那宝贝女儿亲自进宫,自然能压她一头。”
见陆琼枝神色讷讷,深知打一棒子给颗糖的道理的陈康时又缓和了语气,叹道:“裴招招进了宫,我们也还需要她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内你还是要多找机会进宫,多和她热络热络感情,别让她和我们离了心。”
陆琼枝虽有些不情愿,却也明白此事重要性,抿了抿嘴点了点头。
裴招招回到自己院里,先她一步回来的十三赶紧迎了上去:“小姐,热水已经烧好,衣服我也已经准备好了,你赶紧进去洗澡吧。”
她点了点头,走了进去。屋内烛火通明,中央摆了一个热气蒸腾的大浴桶,水面上浮满一层花瓣。十三关上门,守在外面。
褪尽身上泡了水后变得有些累赘的衣服,她跨进了浴桶。她头靠在浴桶边缘,拆解着同样湿漉漉的发辫。
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裴招招顺着声音来源一看,只见斜对面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撬开。
她蹙起眉头正欲喊十三,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灵活轻巧地翻了进来。
黑衣少年转过身似乎正要寻找屋内人的踪影,却在看见裴招招后瞬间呆愣在了原地。一股热意从脚底蔓延,沈哭苍白的脸色瞬间一片绯红,耳朵更是如同一对红宝石般充血得十分明显。
裴招招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少年慌不择路地从来时的窗户又钻了出去,而且还仿佛腿脚不太便利般笨拙地轻踹了窗角一下,又笨手笨脚地关上了窗。
他进来时小心翼翼且十分灵敏,只有恰好在屋内的裴招招注意到了那道细微声响,他出去时却心不在焉,注意力全然无法集中,十三自然也就听到了那道不轻不重的声音。
十三立刻问道:“小姐,是出了什么事吗?要我进来吗?”
裴招招朝着屋外喊道:“无碍,是我不小心踢到桶了。”
她沐浴过后穿好衣物,走到窗边,推开窗果然看见黑衣少年还守在窗口。
沈哭背对着她,听见开窗的声音,透着血红的耳尖动了动,仍是没有转身,声音有些莫名的暗哑:“你穿好衣裳了吗?”
裴招招有些好笑,便生起了逗弄他之心,她胳膊肘抵在窗台上:“你猜我是穿好了还是没穿好呀?”
沈哭不知想到了什么,不仅耳朵红通通的,这下连背对着裴招招的脖颈都涨红一片,在覆盖在脖颈上乌黑如瀑的发丝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明显。
他似是有些羞恼:“……你说话怎的又这般轻浮。”
裴招招颇为无辜地眨眨眼:“这就轻浮啦?你忘记我喊你夫君的时候了?要是这就叫轻浮,那唤你夫君该叫什么,是不是得冠上非礼的罪名直接下进大狱了?”
沈哭没动,也没说话。
裴招招好笑道:“行了,你快转过身吧,我敢不穿好衣裳就开窗吗?”
沈哭还是没转身,却说了句“不会”。
裴招招一时没反应过来:“嗯?不会什么?”
他一本正经道:“你不会被下进大狱。”
裴招招这才明白他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却听他耳朵红红地强作镇定道:“等你跟我走,你爱唤多少遍便唤多少遍。”
之前裴招招敢肆无忌惮地撩拨他,是因为与他萍水相逢,沈哭对她展露心意之后,她却开始有了心理负担,反而不敢过分逗他。
因为他的一腔赤子之心不似旁人,他太过认真,裴招招也不愿他伤心,本想着趁他们交集还未深及时撇开关系。却没料到沈哭面冷心热如此专情,眼看着已经死心塌地要在她这棵树上吊死。
她好些日子没有逗他,如今瞧见他的反应,不禁生出了一种往后余生若是与他在一起也不错的感觉,应该会很有趣也很有安全感吧。
裴招招摇摇头,撇开胡思乱想,看着沈哭如同老僧入定一动不动的背影,有些无奈道:“你还不转过来,是打算让我就这么看着你的背影跟你说话吗?”
沈哭思考了一会儿,背对着她做了几个动作,然后才转身过来。
裴招招瞪大眼睛,见鬼,他竟然又戴上了那个魑魅魍魉的面具!他方才可压根没戴面具,不得不说,这面具在这晚上突然出现还真有点吓人的味道。
沈哭立刻摘下面具,有些紧张地看着她:“我吓到你了?”
他说话时仍是那种一贯的不将感情外露的冷淡语气和强装面无表情的冷漠神色。
可偏偏此刻,在屋内灯火通明的映照下,站在窗口的少年,面上一片还未来得及消散的绯红,如同朝阳晚霞引人神醉,又仿佛冰雪消融的雪山一夜间开满桃花。
总之眼前的少年原本锐利的五官被这片绯红映照得无比柔和。原本被他周身气质强硬压下来的尚未完全脱离稚嫩的少年感此刻卷土重来,显露无疑。
裴招招失笑,眨眼的功夫便明白过来,他戴上面具就是为了挡住脸红吧。
十三觉得她今天洗澡格外慢,又没听见水声,若是小姐在水里睡着了可就不好了,忍不住在门外催促:“小姐,你洗完了吗?”
裴招招对沈哭道:“你先等一下。”
她轻轻掩上了窗,走到门口,拉开了门,看见十三手中还端着一碗姜汤,这姜的味道也太浓郁了些,得是放了多少姜熬出来的啊。
十三见她视线落在自己手上,便解释道:“这是方才二小姐亲自送来的,小姐趁热喝了吧,莫要感染了风寒。”
她接过姜汤,忍着那股辛辣刺鼻的味道一饮而尽,将碗递回十三手上,淡淡道:“你叫人把浴桶撤下去吧,我有些困了,先睡了。”
陈府外松内紧,外面看着没几个护院,内院实则戒备森严,固若金汤。
这也不是在危险不定的路途上,十三便没有睡在她屋里,不过也不至于因此而与陈府的下人挤在一处大通铺里,而是睡在了隔壁另一间空置的厢房。
浴桶撤下之后,裴招招便关上了门,她打开窗户让沈哭进来。
沈哭今日大约是因为那场意外,总是不敢直视她,一对上眼神便慌忙别过脸,后来干脆耳朵红红地盯着地面。
裴招招问他:“你今日怎么没有跟在皇帝身边?”
沈哭望地:“他让我去牢里杀了个人。说起来,那个人你应该也认识。”
“我也认识?”她没想出来,玉京大牢里能有谁是她认识的。
“宣州太守之子,王流锦。”
裴招招恍悟,是了,她虽然是昏迷中莫名其妙回了玉京,可是王流锦当时也在马车上。燕王肯定不会放了他,自然是带回京处置。
可是,皇帝让沈哭暗地里解决他,而不是光明正大地处置他,这里面的文章可就大了。
“你已经杀了他?”
沈哭听见她这么问,微微皱眉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又很快别过头去:“皇帝让我杀了他,我难不成还暗度陈仓将他救下来不成?更何况他还——”对你图谋不轨。
裴招招对王流锦死活并不在意,打断他道:“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杀便杀了吧。”
她若有所思:“这么看来,想杀燕王的两伙人之一,表面上来自定州和宣州的合谋,实际促成一切的其实是皇帝。他传出假消息,让流言愈演愈烈,将燕王等人置于风口浪尖,那些心虚的人便第一时间想到杀人灭口。”
沈哭道:“不算是假消息,天玑阁确实查清楚了定州和宣州的腌臜事,只不过涉及人数众多,背后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一直隐忍不发,就是想彻底清洗了朝中,再毫无后顾之忧地慢慢撤换地方官员。”
“不过,他对燕王确实起了杀心,他安排了几个天玑阁的人潜入燕王府,监视燕王一举一动。这次应该也确实是故意借燕王之名放出消息,好一举两得,既能试探京中暗地里结党营私的官员,又能借刀杀燕王。”
裴招招点了点头:“可惜燕王没死成,皇帝此时不便大刀阔斧地动定州宣州,也就自然不可能将此事摆在明面上,难怪派你去杀了王流锦。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他一死,死无对证,燕王不可能再站出来说他意图刺杀他,也就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只是另一伙想杀他的人还未浮出水面,不知他们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她又看向沈哭,微微一笑:“对了,你来的正好,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沈哭疑惑抬头:“什么事?”
“去我那位表妹的房间里,偷一份她亲笔落款的书信来。”
沈哭皱起眉头:“偷这个作甚?”
裴招招便将她的怀疑毫无保留地告诉沈哭,沈哭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去。
没过多久,他拿着一个厚厚的布包回来:“我在她的房梁上找到了这个,里面一半的落款是她的署名。在自己家里还藏得那么隐秘,应该是不想让她爹娘看见的东西,你看看这字迹与你见过的一致吗?”
裴招招拆开布包,只见里面是一沓厚厚的往来信件,不知积攒了多少年,有些信纸都已经泛黄起卷,上面的墨迹也有些淡了。
最上面还有另一张折叠起来的宣纸,不似书信,更像是平日里练字的习作,它出现在这堆神神秘秘的书信里有些违和。
裴招招展开它,上面写着一首小诗,用的是簪花小楷字体,一看便出自女性之手。
“这是?”
沈哭解释道:“这放在她桌旁的纸篓里,与房梁上藏着的她的字迹天差地别,所以我一并带回来了。”
裴招招取出一封书信,入眼字体方方正正,正好印证了她的猜测:“果然是她。”
这么说来,陈朝露平日里用的簪花小楷,唯有写些秘密书信时才会换做这种方方正正的字体。她在自家这么藏着掖着,显然是不希望被陈康时和陆琼枝发现。
她翻到最早的一封书信,似乎是五年前,那时候陈朝露的笔迹还十分稚嫩:“叔叔,我偷听爹娘说话,昭昭姐姐似乎被他藏在了北地。回信时请将来信附上,以作信物。陈朝露。”
后面附了封回信:“我去了一趟旧居,没打听到她的消息。”
没有署名,但肯定是陈朝露信中的“叔叔”。
昭昭姐姐,北地。
乍一看像是在说她,可是陈朝露怎么会认识她?
“昭昭”,若是幼年陈朝露写的错别字,也不是说不过去。可是她突然想起了,似乎对陈府十分熟悉的黑言也曾把她误认为“昭昭”。
名字发音一样,早年经历相似,又都是深中奇毒,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相似的两个人吗?
可偏偏唯独年龄似乎对不上号,不然黑言也不至于知道她年龄后大失所望,而她的记忆中更是不存在这位“昭昭”。
裴招招又往下翻,中间好多封都是些语焉不详仿佛在说什么暗语的文字,还有些是她同一个名为“越”的人往来的甜言蜜语谈情说爱的信件。
突然间有一封:“越,你能借助你家势力,帮我去找一找我的哥哥陈玄辞吗?他多年前离家出走,不知所踪,我很想他。”
裴招招有些惊讶,她怎么不知道陈家还有个长子,她还有个大表哥?
陈玄辞,玄辞,等等——这个名字变一变不就是黑言吗?玄是近乎黑色,辞本就是言的一种。
若黑言就是陈玄辞,那也就可以解释他为何那么熟悉陈家了,只是,他若是陈家长子,为何又偏偏对陈康时有着十分明显的恶意。
况且那日,他威胁陆琼枝时也毫不心软,并不像对待有着生养之恩的母亲。
莫非是她想多了,不过是名字上凑巧罢了?
她又继续往下翻,后面有一封来自“越”的回信:“得到消息称,疑似令兄的人曾经出现在江南,我下个月亲自去查探一番。”
之后隔了好几封看不出什么意义的信件,才终于又有了新的进展:“我走遍了江南,整整三个月都未曾发现令兄踪迹。”
后面的信件又开始出现另一个陈家人的名字:“越,陈朝月最近接触了很多江湖人士,你能帮我打听一下她在做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忘记挂请假条就断更了,对不住各位久等的小可爱啦,万字肥章奉上,希望大家原谅我
感谢在2021-05-25232021-05-2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0964745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喻文州的手速7瓶;39445993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