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飙歌
成都本乃古都,历代在此建群称王或建都称帝的起码有十好几个。城外田连阡陌,绿意浸空,青翠竹林包围古碑古物;城里红墙绿瓦,参天大树,内里不是佛道庙庵就是某朝遗迹。但今天的郊野变了。变化最大近的当数上世纪六十年代,儿女们突然造反,憎恨起老祖宗来,先口诛笔伐,辱骂,接着就棍棒交加,打翻无数,汗漫灵光的中华古物,甚么关帝庙,城隍庙,灶君庙,观音阁,楞沁庵,忠烈祠,青羊宫,大慈寺,昭觉寺,文庙等等悉灭,连堂堂明代皇城都没保住,被夷为破砖烂瓦,装点皇城的金河御河,活得只见名字未见尸骨;明远楼,“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颠覆的结果娘老子痛哭,儿女哭,孙辈叹息。进入七八十年代后人们醒悟,过往是大错特错了,亟亟于给祖宗的地盘上添新装穿新衣。突然一天,闹地震似的大兴土木扩展城市,郊外绿野中一下子出现一条二环路,中间绿化带,两边快车道,慢车道,人行道,刚建好的二环此即成为新的城市郊野界限。
二环路最热闹当数北门段,最杂也最浑。繁忙的川陕路口西边,有供应全川乃至辐射西藏的庞大的百货集散地荷花池,有被拖家带口遍地搭铺人群占据的城北火车站,长途客运站,公交总站。二环之外更是怎一个“乱”字了得,基建处处开花,公路上砖头石料横七竖八,道路坑坑洼洼,大车小车到此堵成一团。天刚亮,又有数以万计忙生计的男男女女背包捞伞,赶早不赶晚,铺天盖地踊上小路大道,致于北二环车水人流整天不散,形同难民迁徙。滚滚人流中除了寻机的,挣钱的,又还有包里有点儿钱和腰缠万贯的,此外偷钱的,抢钱的,贩毒吸毒的,骗子,鸭子,小姐,小三,红道白道数不胜数,人们到这儿都像遇到天堂了一般,留下来不走,径奔钱程要紧哦。北郊不堪重负。但谁又能说这样有啥不好哩?发展才是硬道理,应该是相当不错的。
男子观正良,三十六岁,拉风扯火的年龄,正住在北二环外繁杂路段的边上,这样环境对他来说刚相反,堪称不适之地。正良祖上家谱记载是明末抗清将领,吃败了东逃西躲由北方转来四川。父亲读过几年私塾,不是要吊书袋子,实在是爱子旺家的心切,给儿子取名就讲究一番,使劲钻了下故纸堆:“良”者,首为优良,栋才之意,次含“善”,正好与大儿子名字相接,此外还含“浪”的通假之意,惟担心太善招辱,希望正良立身处世豪迈一点,不要胆怯畏葸一步一回头,要像东去之水,席卷而海。其父朗朗说道:“我观家近世寂寥,不堪贫弱。假以时日总不知在哪一代身上会旺一旺的,到那时沉渊之鱼就会浮上水面,你们信么?反正我信。”搞笑的是常有人怀疑他家祖上可能不是汉族,说“观”姓太罕见,搞不好是西夏或契丹的后代,侵略中原来到中国的?这不瞎说么,看正良生得中高个儿,发式一边倒,双眼皮大眼睛,阔鼻梁,眉目清奇,五官分明,肤色也白,看就应该是北方汉地的汉人。
正良这人给人感觉有点儿好空想,空想的特性,志大而才疏,有命比纸薄之虞,顺带就是乐观,豪气,不过也时见固执,因此又可将之归入清高一类。清高之人一般都比较有棱角,看事清醒,缺点是经常会浮躁,像是目标不清。“人就应该活出个样儿来,岂能窝窝囊囊过一生!”这些话很像是存继了他父亲的衣钵。怎样才算活出个人样儿来了哩?这个正良也答不上来。这个很像是本糊涂账没有人说得清,因为进入八十年代后社会总像疯了似的在车轮子上飞,人们跟着轮子追,昨天羡慕完万元户,今天万元户遍地皆是,明天车轮子又跑得忽明忽灭,连影儿都没有。
靠近十月,秋雨淅沥,一场秋雨一层凉,寒意浅浅渐渐袭上身来。
正良今天为离婚的事请了一天假。上午八点过进的法院,法官是熟人,十一点,领了个绿茵茵的本本儿出来。持续了一两年的家庭冷战宣告结束,正良心里晦明交织,到家后也没回到自己的四楼上,因为心绪乱,口干肚子也饿,步履实在沉重,想父母只怕也在悬望,便直接到二楼推开了父母的家门。
正良与父母住的都是拆迁赔付的套二房子,户型都差。二楼的客厅小且不采光,要靠厨房阳台上透进的光才能见到些许亮色,秋冬时候客厅几乎就像暗室。正良自己去泡的杯茶,闷声不语往昏暗的旧沙发上一坐,垂头点根儿烟抽上,想回回神再说。客厅的挡头接两个卧房。靠阳台一侧要大些,是父亲的,摆有张写字台,单人床,剩余空间摆了个大方桌,几把独凳儿,兼了饭厅的作用。父母正坐哪儿刚开始吃午饭,见儿子回来了,两老急忙相看,等发声儿,没声儿。母亲走过来开亮客厅的灯,又把电视关掉,欲忍不忍,猜想消息不大好,问道:
“法院咋说的呢?离,还是”正良母亲左手拿的双筷子,直晃悠。父亲放下端起正待喝的酒,虚眼侧耳听下文。
“离了。”正良几乎只哼了一声,样子涣散烦心。
“离呐?”母亲愰愰,立定了,又问道:“那娃娃跟到哪个呢?财产咋个分的?财产倒是只有点儿冰箱,洗衣机,这些反正她早就拿去了。房子幸好产权证没有下来,不然又有得扯。”提到娃娃,正良心上像挨了记无名飞石,“突突突”,只见他在沙发上颠了几颠,说道:
“都归她了。哎呀不要再问了,不想说得。”
“过来吃饭嘛。菜一会儿就凉了,你们妈也是紧在哪儿问啥子嘛,晓得就是了。”父亲得了下文,想正良心头正难过,不宜多问,该等缓过劲儿来再慢慢说。话题一转,默默关注酒,给正良倒一杯,自己抿一口儿。
“是要问一下讪,”母亲显得激动,回了其父一句,“这么大的事情。”
“边吃边说嘛。过来过来,酒都倒起了。我今天拌的白肉,煮了个青笋粉丝汤,来试一下。”正良父亲口气轻松,很想淡化些紧张愁闷的气氛。边说边抓两把生花生放到正良要坐的位子前。母亲到厨房去拿了付碗筷出来。
正良端了茶到坐到桌子边,喝酒,吃白肉,剥花生,看到汤好连舀两碗来喝。汤含姜汁,裹着青笋的清香,还行。心里边还是在离婚的漩涡中没出得来,无论如何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杀人一千自伤八百,一点都不错。刚走出法院那一刻他就下意识地一默:“结束了,也完了,输了!”但这些在父母面前还有点儿说不出口。母亲尖锐,即问道:
“你后悔啦?”正良不知如何回答,母亲继续,“我就说这些事情开始就要想清楚,不然伤人得很。自己受损失不说还拿给人家笑。再婚的看看有哪一个好?好多都是结一次就伤一次。你们小舅舅,结了三次婚了,伤不伤得起?”正良还是无语,母亲又说,“要不找个人去说说,复婚算了?”父亲睃眼正良,接话碴儿说道:
“我估计,她是莫得意见的。”
“复啥子婚哦,又不是搞起耍的。”正良陡然提高语气。父母看他沉闷会错了意,越说越杂,使本来已简单明朗的事情又显得纷纷扬扬,他只能急忙纠正,“离了就离了,难就等它难,慢慢来,有啥子好害怕的?不要喊人去说哈。”断然的口气封杀了话题的走向,父亲软语慢声叹道:
“娃娃倒是有血缘关系的,一辈子都改变不了。但是喃,亲生不如亲养。”说着说着父亲流露出一种“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的凄凉表情,发出撼人颤音,内心似有正良尚不懂的渗血之痛,“就这层,以后只怕不会那么如愿。”
正良听了,双眼微闭,心里浑杂也只能默默然。正说着,bb机响了,看眼,是范世礽发来的。一口把酒喝了舀饭来吃。还没吃完又响起来,又看,这个就不晓得是哪个了。加快速度刨完饭,上楼去回电话。今天心烦找他的偏多,不过他也希望有点事来分分心,想的“婚离使人难过但也是种解脱,就不要老去想,现时需要的是认真对待每一件事情,一切都好像必须要重新开始,要仰赖朋友些多帮忙。”他先给世礽打过去,世礽问他事情办归一没有?归一了下午就喝茶再喝酒。还是朋友贴心,晓得他上午进了法院,第一时间就送来问候,送来宽心。于是约了下午四点过在地质宾馆楼顶喝茶。地质宾馆楼顶除茶厅外还有家汤香味浓的卡拉ok火锅厅,可以边吃火锅边喝酒唱歌。在火锅厅就餐的茶园的茶钱免单,正良和世礽有稍微正式点儿的事情一般就爱在那儿相聚。今天特意约那儿,想必是世礽的“抚慰”之举。
再一个呼叫,打过去是赵芙蓉。芙蓉是大学同学,班花。啥大学呢?打倒四人帮后出现的“广播电视大学”,类似于自修。二人于同学期间曾经彼此相悦,就差那么点点正良就把芙蓉变成自家老婆的,结果,缘分荒唐,美人芙蓉上了别人的床,他两个的爱情只好愧归友情了。芙蓉电话中说,这两天找他不着没通知到,有同学会,明天早上十点在南郊公园的八角亭。这个,正良哪儿还有心情,推了。
昨晚因考虑出庭的事没睡好,此时倒头就昏睡。昏昏蒙蒙里电话bb机同时响起来,起床来拿起电话听,又是世礽打来的,说时间差不多了去得了。看时间已三点过,正良抓过油绿色卡克衫穿上,出门下楼去车棚取了车,直奔城里地质宾馆。出门儿这一截够呛,路烂人多跑不快,路上世礽又来传呼。世礽的性格就是这样,爱动脑筋,但做事很随意,经常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有利无利,咋个高兴就咋个弄。像此时传呼声声不免催得正良心急火燎,东拐西拐,可人车跟灰尘一样多,到处堵来根本走不动,头上冒汗,瞎冲一阵,险些撞了前面走走停停塞路的汽车,心里抱怨不断。过了二环乱象减少,路蹚平且宽速度加快,跑拢看时间,快五点了。再看传呼,三个号码相同,都是世礽打来的。
德胜路高耸的地质宾馆大楼,楼顶亭台阁榭错落,盆栽植物高高低低簇簇一片形成林荫,脚下还小桥流水,鱼动有声。茶坊里,火锅厅,灯火辉耀,喝茶的打牌的点菜的唱曲的,人影儿到处晃,在楼下很难想象得到楼顶会有如此热闹。再晚些,火锅厅就要拿号排队等翻台。正良上楼,穿过水榭曲廊,往茶坊看一转,没人,径往火锅厅来。入厅,听得世礽洪亮的声音高呼:“正良,在这儿!”见世礽坐了火锅厅正中的位子,身旁还有位光鲜美人儿,三十四五岁,认得是刘婵。正良世礽刘婵,原来同在一家工厂里上班,刘婵最先跳槽,考上公务员去了市税务局;世礽有神通,找关系,考是考不起的,去了商业局;正良原来在厂里搞销售,被一家业务单位的老总看起了,觉得他不多言不多语会听话也会办事,可以当马仔用,不久即将正良从工厂调入轻工局。
世礽离婚已经有大半年,最初的难受消失,此时正如脱缰之马跑得疯癫,三刨两逛把刘婵逗来白天有点儿空就跟到他。刘婵在厂里是名气打响了的一枝花,个子婷婷如夭夭桃花,刘海与长发飘飘,脸蛋儿白净椭圆,眉眼儿舒展,红唇儿起伏微翘,性情开朗也悠娴自在,望之纯然是旺夫相,容易使人暗生情愫。正良一直认为,像刘婵这样的玉人儿家里男人不晓得有好爱,家庭肯定超稳定,花男们永远只能空惦记。但现时世礽却玩刘婵于股掌,正良最初还大吃了一惊:“她会让你泡啊?”
悠然在目正良想起过往,厂里时冬天的某日,他和世礽一道去财务科办事,刘婵正在科室里美美灿灿与其她女子分享她和她男人的蜜月之事:“寒冬腊月间那个天好冷啊,那个时候又没有电热毯,床上冰欠的,一到晚上我们两个都不想上床去,就在那儿旽,看哪个先上去把铺盖窝儿睡热和多。他旽不赢我,只好先上去了,我隔会儿才上。到天亮哩,热热和和的铺盖窝儿又两个都不想起来,又旽,简直抵拢了才趴起来,经常弄来连早饭都没得吃,空起肚子就来上班了。”世礽在刘婵身旁贼淫贼淫地搭话碴儿,笑道:“冬天床上被盖窝儿里那些事情就是辛苦,给爬雪山过草地两个样,二天喊你们那个瓜男人把这些辛苦的事情让给我们嘛,我火体子不怕冷,保证夜夜都帮他完成任务。”见有男人在身旁,刘婵猛醒自己说漏嘴了,脸绯红,推世礽一掌,“要死了你,在那儿偷听,你才是瓜男人,你们屋头的才是瓜婆娘,瓜老妮儿。”一串嗔骂,还没骂完办公室里全体起哄爆笑。
刘婵那时就那么单纯,美得没话说。
正良走拢去招呼了坐下,心里不是很受和,叽咕想到,“你两个谈情说爱把我喊起来干啥哩?扑爬跟斗儿的,有点儿莫名堂。”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味道腻人的暧昧男女。
“来来来,开吃。”世礽等不及了似的,喊一声转眼就两筷子黄喉下肚。世礽大咧咧的吃相类似囫囵坤吞,第一盘黄喉基本上还半生半熟就由他全部承包,其他人想吃的得等第二盘。刘婵斯文,慢慢烫鸭肠,喝豆奶。正良再叫一盘黄喉倒下去煮。酒一般般,就是柜台上泡的枸杞散酒。
首先个话题不免就是正良的婚事。
“硬是办了手续啦?”结果世礽在电话里已经知晓,仍然微笑问道。
“办了嘛,领了个绿本本儿。”正良也笑,想“自己是不是太跟潮了?”
“我们两个都是一个颜色的了,只有你的还是红颜色的。”世礽笑对刘婵说。刘婵笑笑啥都没说。世礽又继续,“离了就离了嘛,莫得啥子的。中国现在爆发离婚潮,离婚的太多了,单身女人遍地都是,不要愁找不到。”世礽这话说得,好像桌子上全是男人根本就没有女人一样,无视刘婵。正良碍于刘婵的面子不好接话,只说道:
“主要是娃娃些跟到受牵连。”
“哦?你主要考虑娃娃哈,也是。”世礽说,话题顿时有些僵持。世礽调头笑着跟刘婵开玩笑,“我们都离婚了,只有你还稳起在,你好久离哦?”刘婵启红唇说道:
“我倒想离哦,他不干得嘛。”口气干脆而豪放,完全没有几年前那个乖巧媳妇儿片子的影儿。正良在想,“她是不是中了世礽的道儿了,晴天白日的想离婚?”刘婵既不气也不喜,似笑非笑,继续说,“反正也无所谓,离不离都一个样。我们早就各睡各的房间了,白天各干各的事情,除了晚上带起娃娃一起吃个饭外,其他都互相不管,不干涉,给在一起上班的同事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