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得讪,我们大家一起去赴会嘛。”
“结果如何就看你自己的了哈。”正良说,“不过我感觉你们可能还摆得拢,他也是个健谈得很的人,知青时候还当过团委书记的。”
“那太好了。”正良如此说月金满心欢喜。酒席一完事情总算敲定。时间尚早,月金晃来晃去兴奋起来,瘦脸青筋暴绽掠起一层诡笑,忽地说了句不成体统,让大家都吃一惊再尴尬不已的话:“晚上没啥事嘛?等她们两姊妹在家里摆一会儿私房话,我们去找个地方休闲一下,再通通情况?”月金所言八九不离十指的是色情活动,酒足饭饱情绪高昂本性又复发,再个是想把正良再巴结巴结。但此话透露出他肆无忌惮的生活常态,芙蓉在家里显见没点儿地位只能纵容月金滥情。正良早知道月金的,听了此话仍颇感愕然,须知彼此还蒙了一层亲戚关系,面前双双是自己老婆,他跟芙蓉又是同学曾经还相恋过,怎能当她们的面去“找小姐”哩,忒不要脸了么?看姬燕芙蓉均不高兴,特别是芙蓉,难堪加耻辱阴风惨惨,满脸突现无奈的猪肝色,这是长期遭受摧伤的结果。一时都发愣,好像都在逼芙蓉讲话,芙蓉说:
“那好嘛,你们去休闲一下吗。”言不由衷,脸上皱皱巴巴透着悲伤。
“要不得。”正良说,闪念,“柔弱的女人要维持一个家也不易啊,必须牺牲尊严才能留住男人,留住家。月金这人相当讨厌,好色到一点脸面都不顾,无底线,陶冶你妈个鬼性情,纯粹是个烂龙,还清逸,还想当院长?死到女人裤裆里去算。”嘴上却说:“不去了,兴致高就再打会儿麻将嘛,家搭子打小点儿。”这一说都笑了,芙蓉尤其显得高兴忙张罗。月金也猛醒到刚才那话没说对,酒精作用太过孟浪,急忙也赞同打牌。四人于是围成一桌,麻将至深夜十二点放散。都走了正良对月金仍没气过,鄙视地骂道:“给他妈个畜生两个样!啥子鸡巴烂亲戚哦,以后要少来往。”月金可能还不晓得,他的拙劣之举把人贬得一钱不值,把芙蓉践踏得一钱不值,而芙蓉一直是正良心中沉睡的女神。
艺莙这一层顾虑到底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都已释怀,都找了更年轻又不赖的还有啥好讲的?且生津升了官仍不忘旧情一再示好,正良也不能再不识好歹,心里时不时还有些感念生津,有歉疚之意。星期天,正良姬燕安排好林子,会同月金芙蓉,正良还提了两瓶五粮液,两盒精装巧克力也表表同事与知青战友之谊。
李总把事情交由孙芝安排。孙芝把聚会地点订在玉龙后街九龙酒店,位置僻静,离区政府比较远。酒店安排了一个大包间,里面设两桌,布置彩带彩球增添气氛,卡通字画写的“宝宝百日”,正良等见了心里别扭但还是怡悦。英水负责采买礼物,有童床,一套儿童床用,一个带敞篷的童车,包装上看全是洋文的。英水说:“这些都是我跑到春熙路太平洋百货去买的,我们超市还莫得,光那个童车就上千,是邓副区长指定送给正良的。”正良听来心里五味杂陈。
近中午生津等在李总陪同下来到酒店。生津一身米色休闲装,拿波头整齐翟亮,脸刮得光净,戴金丝眼镜,国字脸的酷相有所减弱,像个海什么归?生津左臂让碧雪挽着,右边是孙芝在前引道,李总跟英水两人个子都高,殿后。正良月金四人门口相迎。生津个儿偏矮,遭众人端痰盂似的簇拥,又有些像佛坐莲台的怪样儿,严格讲他今天才是真正的主角。挨个介绍,见到芙蓉姬燕都面善,一说才想起,几年前闹元宵同在玉龙火锅店吃过火锅的,没想到今日又要同桌但已是特殊的“弟妹”了,人事是沧海桑田还是白云苍狗?令人感叹。见到自称是正良姐夫的月金也面善,介绍是法院的,想乃自己的属下,可能在区政府里见过,有点儿不是滋味,敷衍没咋理。进包间,“哗”,夹道欢迎的全是女子,个个均为轻工超市漂亮的女主管。满堂香风,似随莺歌燕舞坠入红尘矣。李总跟正良早已习惯了此种场景,心中诧异的自是赖月金和邓生津。月金陡见遍地花开只能“哦哟”一声,难开腔。“都是你们单位的高管啊,全部是女的?”生津稀奇发问,脑子“咕都”转念,“未必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全都是赛西门李步青插的彩旗?”这一想不觉又羡慕上李总的为所欲为,不像自己在单位上成天总是小心翼翼的。
“有男的,嗨,这个时候刚好都在当班。”李总被点穴自是有点儿脸红。
尽管一屋的佳丽,特别孙芝,英水,芙蓉,姬燕也都精心打扮过,都称得上华丽或端丽,或者艳冶,但最动人的仍要数生津身旁的可人儿碧雪。“柳如眉,云似发,蛟绡雾觳笼香雪。”一席雪青色中袖连衣裙,玉腿一米,骨肉匀,肌肤白,“绿水渡波出纱外,金枝玉叶菡萏景。”屋顶一盏射灯,光线恰好落在碧雪妹妹身上,剪影蝶化,顾盼生情,伶俐竟如未破瓜之芊芊姑娘,这一定也是吹翻生津心尖尖的“迷你”。李总月金正良个个微怔,谁会想到哩,生津几年扶贫竟扶出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美人儿,成果不菲!特别月金急忙扭头把满嘴的口水吞下去,生怕看多了会引起邓副区长不快,悖了自己此来的目的。生津特别打量了姬燕,确实较碧雪差些,放心了。拉正良身旁坐了占了主位,正良觉得不妥,站起来与李总孙芝谦让一回,再向包间内特别身旁各位表示一番他的诚意感谢,李总这里早不耐烦了,看生津没啥要讲的,鼓掌笑喊道:
“开席。”
因为生津来了酒席档次自是不低,凉菜一轮,冰糖葛根,卤水拼盘,白灼虾,冰镇龙虾;热菜一轮,鳗鱼,雅鱼,海参,扇贝,龙池老腊肉,蒜香乌梢蛇,乌龟王八;人手一盅绿豆坚果贝壳汤,再有时蔬,点心,水果,哪里吃得过来。酒是正良贡献的五粮液,啤酒是小木桶装的荷兰生啤,饮料自不待言。生津感叹:
“老李,今天忒么地腐败了,谢谢啊!”
“谢谢李总。”正良也顺着卖人情。
“李总,”孙芝对如此花钱为正良女儿做百日宴心里疙里疙瘩,有点儿反感,附耳对李总说道:“正良这个人你千万不要小看哦,自去年以来财务上就出现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公司账号,出现的频率相当高,金额不小,都是他经手的,我看有名堂。你还花钱为他搞这么大的排场?”
“少说哈。”没想李总听了根本不感冒,表功不成反被狠狠地恨了一眼,听骂:“真是个娘们儿哦,你是福尔摩斯吗?少开腔,去敬酒。”
“好话听不进去,”孙芝还是挂着脸,“呿呿呿”嘘李总。李总气恼,暗中伸手摸到孙芝的大腿,将内侧皅叽叽的肥肉一把抓牢,使劲一拧。孙芝遭钻心一痛,抚腿仰身子“哎呀!呵,呵,呵,”只能佯装吃龙虾被芥末冲得,闭声了。旁边的如老二英水搭眼恰瞄见如老大狼狈受辱,忍不住心中狂喜,“悖时,占灵子婆娘,只默到狗腿子好当哇!”调头向一边“哧哧哧”笑没完,差点儿没岔了气。
生津,李总,正良被七八个女子轮番敬了不少的酒,只有月金躲在一边说自己不善饮规矩得像个宅男,但始终不忘自己的正事,像只老蜘蛛密网在生津身旁,敬酒递烟侍候这样那样,成了整个包间里最累一人。生津难得有不涉官场事务的轻松一刻,两耳又都是颂扬之声,放开了跟正良瞎聊,聊知青,聊某某和某某好了又坏了,某某事业有成,大多数一般般,某某还败了家,消失了,聊着聊着两人将内心的戾气化完。生津有感慨,月白风清地宏论说:
“是啊,人生错了就错了,成为历史,成为过往,很奇特没有返程票,回不去的!其实很多时候人们往前走都是盲目的,前面有甚么美景呢,有甚么光芒要你去迎接呢?都不是,而是身后有现实的万丈深渊,对与错人们只能往前面走,让‘无常’来决定命运,这是人的宿命啊。正因为如此大多数人常常会走向平庸,甚至毁灭,只有部分运气好的,倔强的会一直往前走,不管哭了笑了,有爱心在,与自己的心灵契合,最后家业两成,与爱人十指相扣。这些都关系到何以‘为人’的大道理,太深了,不是人人都懂的。大多数人的主要问题,读书不多可买书很多,行动很少但思考很多,励志走大道却行事肖小,把不能耽误的光阴岁月消耗在‘叨叨叨’的炫耀里,或抱怨,或烦恼,那当然就白来一趟社会了。幸喜你我还算是做得比较好的,没白过。道教《南华经》我读过,汪洋辟阖,中间有句话说得好,‘巧者劳而智者忧,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讲人要到这种境界才会自由,才会脱俗,逸出而超凡。天地乾坤,功利何须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没有嘛。人人都是平等的,能下能上,能屈能伸,得志与失势都不必大惊小怪。做你该做的事德行自会显露,前途自会光明;官再大,如果你做恶事一样的遭骂,最终结局一定是失败。记得当年你送我去读大学时曾问我做事的诀窍,现在想来好可笑。我们奉行的说来都是利他不利己,做人,专门利己是个大忌。人不该削尖了头去为自己谋利益,重要的是要处理好身边的人情世故,一切都顺其自然,那才是上策,该有的自然会有。有天趣的人清闲无事随心所欲,这个我最喜欢,这个也最像人的样子,为争利益来到世上不是人的目的,我不看好。利欲熏心,内心纷扰,忧患缠身,即便每天吃今天这样的宴席也会苦恼愁闷。想重走一遍人生路的大有人在,但只有来生了。”生津最后谦虚地说,“我这都是大而不当地给大家瞎吹。来,喝一个。”
李总举杯点头连说:“经典经典,我都听神了。”
月金趁机夸张地双手竖起大指母,大赞:“好深刻啊!”
正良当然也要鼓掌赞叹,觉得生津的道衡是有点儿高,比话壳子赖月金有水平。不过听来听去,甚么“功利”,“天趣”,跟月金昨晚讲的“天道”,“清逸”很相像哩?见生津如此开通,如此财色两不误的,想他还记得往事么?有点儿忍不住,是酒喝多了还是想恶心一下生津?猜不透,只见他试着低声问了句:
“不晓得谢艺莙现在咋样了,有她的消息吧?”
“艺莙”一提此人生津心里反应复杂,看眼正良。看正良样子又不像是喝了酒有意要浑说,再看眼身旁之人,也压低声音问正良,“跟你联系过么?”
“没有,简直就像坠入漫天大雾中了。”
“你都结了婚了我才告诉你,她倒是给我打过电话,去年我到深圳出差时还专门去找过她。她也结婚了,那个男的是她以前的同学,一直暗恋她的,现在在深圳当个啥子公司的‘老大’,我也没有搞清楚的,他们都是以‘老师’相称。结果他俩才是一对,‘大水冲了龙王庙’,好多事很好笑。”
“那她还是可以嘛,结了婚了,事业也有了,深圳又比成都发达。”
“坏就坏到这儿在,深圳是个没钱寸步难行的地方。他们那生意成天地开会叫人看不懂,钱从哪儿来?钱不是个好东西,但是钱是道理,钱是命,没钱就没命。我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很有钱。两口子喊我投资,我咋可能嘛,你们两口子的生意我去投资,那不太可笑啦,叫人难以理解嘛?”
“那是个啥子生意哩,远天远地的人也喊起去投资?”
“叫啥子‘直销’,成天地开会,计算公式复杂,说的一年要赚几十万。深圳那地方是我国改革开放的前哨阵地,啥事都得风气之先,所以他们那生意好不好也难说,大异于传统,有待时间来检验。只是我看他们两口子,每天小街背巷吃个工作餐,节衣缩食,不像是一年能赚几十万的样子。他们有一套让自己乐在其中的‘精神胜利法’。但我的看法就像我说的内心纷扰,忧患缠身,盲目乐观的那种。大路不走走山道,不好说,隐隐感觉不是啥子好事情。”
“啥子‘直销’哦,厂家直销?”正良听糊涂了。
“不是那个意思,复杂”怎样个复杂生津酒喝多了解释不出来。月金补充:
“好像就是‘传销’,做人头生意的,一层一层地动员你投资,所以要天天开会。”月金以法律界人士的身份小心诠释了一下。此解释得到生津的首肯,笑对月金点点头。月金霎时把他干柴样的身子皱缩着一团,终于找到点儿不虚此行之感。
“啥子传销哦,没听说过哩?”正良还是第一次听说,听来一头雾水。艺莙没给他打过电话,他猜,那是把他气死血了,心上丝丝痛感,不过又庆幸自己幸好没去深圳,否则每天到小街背巷去吃工作餐,后果难料。这一想不免又为艺莙担心起来,“跑那么远去嫁个吃饭要打算盘的男人,那还不如就跟到生津鬼混好些,艺莙啊!”无意间叹气说:“个性强了难免虑事不周,此行有点儿不靠谱了。”
“他们有‘精神胜利法’嘛,但愿她这一仗不要输。不管了,各人打扫门前雪。不是她喜欢生事好多事情我还看不明白,下不了决心。”生津不愿老讲艺莙,结束语有股斩钉切铁的意味。
如此东吹西议都是些已经与己无关的事情,直吃到下午两点过钟,生津说正良:
“你还是比较善的一个人,算得上重情,厚道,原以为处事会被动,跨二婚这道坎会有些难,没想到眨眼功夫就得子了,啥都有了,好事,比我强啊。”生津话音有些僵,手一扬把碧雪揽来靠上自己,“我的路恐怕还漫长得很呐。”歪头要亲嘴儿样,直把众人惊得想笑;碧雪把她妩媚的脸羞得彤彤红准备好挨一亲,生津却并未亲,大约只是想对正良再展示一下他的宝物。此宝物也是宠物,他心上永远的蝴蝶,塞翁失马得来的。
“我这个知青朋友不错吧?”生津又把另一支手杨起来搭到正良肩上问李总。
“很不错,他对单位是有贡献的。所以今天也算是表彰他嘛。”
“好,谢谢你!李总,我代我的朋友谢谢你。跟你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了,难得这么开心。”一脸春风笑着告辞,“今天就这样,我要走了,晚点儿还有事。”站起来人两晃。月金抢上一步替碧雪扶住生津。李总发话把车子开过来。月金跟正良一左一右护送生津出门儿。月金手上捏个黑色手机包,生津上车,月金伸出细长的兰花手将手机包放生津手边上说:
“邓副区长,你的包别忘了。慢慢走哈。”
“嗯,我的包?”生津茫茫然,愣了愣,站在车外招呼的人太多,昏里昏外哪都没顾上车已起动,只好走了。月金虔诚地木立道旁,直到轿车消失方才放松神情。正良看得明白,那包原来一直猫在月金身旁的,百分之百装的是跑官的钱,经这暗中一送,天知地知便改姓了“邓”。不得不佩服月金今天的作为,首先是管住了自己叽叽喳喳的嘴,总共没说过几句话;然后跟条狗样守着主子等机会,终于给逮住神鬼莫测的瞬间,目的达成,其神情作派有点儿光勾子骑老虎的意味。风险还是有的,一是当场被拒了咋办?二是如没结果岂不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连问都不好去问得,总之最后还得看运气。正良这人也不好打发,礼也收了酒也喝了,老是感觉生津太复杂,艺莙太无辜,本来亲密的人一个个就这样疏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