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幕后第四手(2 / 2)

这一幕对面,右侧镜壁中的桃花娘不再唱歌远眺,而是露出了既困惑、又烦恼不已的神色。

姬朝安再行一步,就看见左侧镜壁中终于没了徐贵的身影,却是那位徐贵的好友正对着姬朝安,满面惊恐。

他面对的并非姬朝安,而是桃花娘。

视野里伸出只纤细白嫩的手,嫩如春葱的指头捏住那人脖子,也不见如何用力,就自镜壁里清晰传来骨骼断折的卡嚓一声。

再朝前跨一步,镜壁中的徐贵意得志满,成为陶村村长,并娶了心仪的姑娘为妻,仍是过得平安顺遂。

再之后,徐贵意识到山神有求必应,便愈发得寸进尺。

邻村为争水争地起矛盾,便求山神降灾。

旅人路过陶村稍有不敬,亦求山神降灾。

村民跋扈对村长不满,仍求山神降灾。

福泽一方的桃花仙,不知不觉变成了降灾害人的桃花瘴。

姬朝安看着右侧镜壁之中,桃花娘那张清丽动人的脸孔,宛若被水流反复冲刷的泥偶般,渐渐丧失了轮廓,变得模糊不清。

失去了明媚双眼,眼睛位置仅剩稍有凹陷。

失去了挺翘琼鼻,仅有些微隆起。

失去了倾听的双耳,头颅宛若匠人手中粗粗整形、尚未开始精雕的泥塑粗胚。

就连满头丝绸般的光滑的浓密青丝,也脱落大半,剩余亦疏落枯槁如杂草,稀稀落落地残留头皮上。

嘴唇枯槁,宛若草草在泥胎上捏了两片凑数,这样的嘴唇中,再也唱不出像样的旋律。

伴随姬朝安走一路的为儿祈福歌,终于渐渐弱下去,不再有声响。

桃花瘴面容模糊、记忆混乱,她好似忘却了自己姓甚名谁、也早已忘却了对丈夫与孩儿的情意,只凭借依稀残存的些许意识行事。

依稀记得要对那个人有求必应,依稀记得那村中有人与自己极为亲近。

她数次牵着流有徐贵血脉的两小儿,带他们穿过山林,往巨大桃树的树缝里塞。小鱼同四宝尖声哭喊,拼命挣扎,那怪物仿佛因此骤然忆起了些许往事,又松手将他们释放回家。

如是重复了七次。

往返途中偶尔遭遇其他村民,那些村民亦会因此被困住或长或短的一些时候。

——这正是陶村之中,频繁发生阴灵走失案的真相。

是发了疯的山神、世间无双的徐山桃仙、丢了孩子的母亲,在寻回自己的血脉。

羊肠山路终于抵达了尽头,浓厚灵气宛若发光的青紫薄雾环绕盘旋在一处天坑之中。正中央一株巨大桃花树,树干所占面积足有两间屋,满树粉桃花瓣纷纷扬扬,在地上堆积出厚厚一层。只是那片绵延半里的树冠上头,原来粉嫩嫩的桃花海,却有大半都染上了黑色,仿佛升腾的黑雾,自下而上吞噬那朵飘逸半空的粉桃红色云雾。

就算隔着雾气,也能看见树干裂缝里卡着一个农夫,半个身子在树缝外,紧闭双眼,生死未卜。多半就是那个不见了的李姓农夫。

树皮也是漆黑一片。

姬朝安忙向前一步,谁知顿时眼前一花,大树恢复如初,树下是桃花娘在亲吻年轻的樵夫。

再迈一步,这次竟又变成了七八岁的小丫头,孤零零地自花丛中探出头来,朝外头好奇张望。

姬朝安头昏脑胀地停了脚步,扶着双膝粗重喘气。似乎环绕着桃树的时空愈发混乱,每走一步都会被拖入不同时段,无论对神识抑或肉身而言,这都是异常沉重的负担。

就在此时,一个柔和男声在他身后突兀响起,“区区灰羽雉,竟然凭一己之力闯进神庙之中,阁下的本事,当真叫人意外。”

那声音清澈温和,不疾不徐,却仿佛始终缠绕着一股阴湿压抑的恶感,叫人后背陡地渗出一层汗。

姬朝安倏然转身,见蒸腾的青紫雾中有身影缓缓浮现。黑眉如刀裁,眼睛狭长,鼻挺而唇薄,隐带尖锐刻薄,一颗却头光滑锃亮。着一身皂黑的僧袍,身形颀长挺拔,黝黑眼珠子几如死物般深暗无波,静静盯着姬朝安。

姬朝安的视线便落在那人萦绕黑气的双手上,一手提木桶,一手执水勺,木桶里的黑雾浓得几乎凝为实质。

他沉声问道:“徐山桃乃是天地眷宠的上古神物,活到今时亦有万年修为。虽说倒行逆施、作恶害人有损灵基,然而短短数十年便入魔,着实有些不合常理。如今看来,却原来是阁下在背后捣鬼。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谁知那黑袍的年轻僧人闻言,却饶有兴致地挑高了一边眉毛,不答反问道:“你竟不认识贫僧?”

姬朝安道:“阁下不曾通禀姓名身份,我如何认识?”

那僧人奇道:“你相公也不曾提过?”

姬朝安才说了半句“笑话,我几时有过……”便兀然顿住,旋即倒抽了口气,“阁下莫非是自百年之后重生的?”

那僧人笑了笑,眼神如针地看着姬朝安,“非也,贫僧常无生,乃是大日神母神座前的莲花,皈依三宝,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光阴之河中来去自如。若非你相公同那疯剑修干的好事,也不必辛辛苦苦走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