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朝安正要追问,颜坤琪突然脸色一变,涨红了面皮,痛心疾首状捶胸顿足。
差不多同一时刻,有人在门外说话,“姬朝安师弟?”
站在门口的少年十五六岁模样,个头中等,不胖不瘦,神色敦厚温柔,眉眼宛若淡彩描绘般隽永,若是混进人群中,便如叶藏于林、水隐于海,极其不惹眼。
不过这位看似平庸的少年,实则却是山长容思的得意门生,天资出众的七彩鸾郭让。
郭让前些时日击败高槐,风头一时无两。然而本人却是个书呆子,醉心钻研学问,讷于言辞,没有半点骄躁之色。人称五言真人。
遇到别有用心的同窗前来撺掇,他也摇头道:“师弟未曾输。”
对在外的虚名与花红半点兴趣也欠奉。
是以众多学子们吵了几日,便转移话题不再提及。
郭让是认真做学问之人,姬朝安便神色柔和地应道:“郭让师兄,所为何来?”
郭让问道:“师弟好些没?”
姬朝安道:“多谢师兄关怀,已经无碍了。”
郭让道:“先生要见你。”
姬朝安问道:“先生要见我?哪位先生?”
郭让顿了顿,说道:“山长,这就走。”
姬朝安回头看一眼,颜坤琪直着脖子费力吞咽,还在一下下捶胸,看来噎得不轻,他只觉又好气又好笑,说了声:“请师兄稍等。”就跑到隔壁叫来了原七帮忙,免得那小天才被红薯噎死,刻墓碑都没脸。
随后才跟随郭让出了药师院,乘上外头候着的彩雉车。
彩雉们扇扇翅膀,拖曳着车厢腾空而起,前往的方向是朝阳学宫中心。
姬朝安问道:“师兄,这是要去哪里?”
郭让道:“六鸣堂。”
他又问道:“六鸣堂?在何处?”
郭让道:“青云峰中。”
姬朝安故意又问道:“青云峰?在何处?”
郭让不开口,伸手指指车顶。
姬朝安道:“天上?青云峰是山峰,为何会在天上?”
郭让道:“洞天福地。”
姬朝安再问:“洞天福地是什么?”
郭让张了张口,终于发现这次五个字以内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了,他默然片刻,自储物荷包中抽出一本青色封皮的旧书,放在姬朝安手中,正色道:“查书。”
姬朝安笑了起来,不再故意逗弄郭让说话,假意翻书查看,实则调出了高槐真经。
唐临死后,鸠五家并未罢手,反而趁他病、要他命,将朝中学宫一系出身的官员清除了九成九。
而学宫自顾不暇,仿佛遭受什么诅咒一般,中流砥柱的山长、德高望重的长老,接二连三地病逝,殡葬仪式宛如家常便饭一样从年头持续到年尾。
原本高悬于朝阳中央的洞天福地,能于危难时刻庇护学宫所有人的青云峰,也随着容山长病逝而不知所踪。学宫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复往日辉煌。求学的学子、讲学的夫子们也如树倒猢狲散,纷纷离去。鼎盛时期有十万学子的四灵第一学宫,到高槐接手有羽朝政时,竟沦落到不足百人。
郭让彼时已入翰林院任编修,年纪轻轻声名鹊起。鸠五家发难时,傅抱云力保他,只要他肯为范氏修史,并将“鸠占凤巢”的典故多多美化些,便不仅不受出身连累,还能擢升为御史,跻身朝堂掌实权。
然而郭让却只叹道:“强人所难。”断然拒之,与众多同窗一道锒铛入狱、欣然赴死。
至死都是个书呆子。
然而约莫是高槐记恨学宫为自保而将唐临当做了弃子之事,真经中只留了“死得好”三个字。
胸无点墨,连死不足惜也不会用。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彩雉车已经穿过密密的云层,降落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前广场上。
大殿飞檐高翘,白墙黑瓦、朱漆门廊,并无人值守。
碧空如洗,上有飞鹤流云,一派与世无争的娴静气氛。
姬朝安跟随郭让进了大门,穿过长长的游廊与庭院,最终来到一间布置得如同寻常人家的花厅中。
容山长坐在首座,须发花白,目光清朗,穿一身银灰暗纹黑色细葛衫,整个人显得风雅清癯。
有七八位下属陪坐在下首,唐临亦在其中,约莫是为了避嫌,低垂眼睑,并不看他。
郭让姬朝安向诸位师长一一行礼,事毕容山长笑道:“朝安莫怕,不过私下里闲聊几句,你新伤未愈,不必拘礼,坐下回话。来人,看座,上茶点对了,小娃儿想必不爱喝我们老头子的清茶,换成桂花露吧。”
郭让告辞出了花厅。
侍从则鱼贯入花厅,搬来绣墩让他坐下,又在手边放了个黑漆的小几,放了几碟茶点:杏脯、蜜枣、冬瓜糖之类,就连金澄澄的桂花露也散发着馥郁甜香。
姬朝安扫一眼都觉齁得慌,面上却全无异色,告了罪便坐下,捡着茶点吃了几块,又喝了几口桂花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