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崩裂、黑雾四散,这次却如同遭到什么侵蚀一般,渐渐消散减少,彻底失去了踪影,只留下一声宛若幻听的叹息。
那是留在亡国妖后姬朝安心中的恶念,经历百年酝酿,经历阴谋与杀戮的洗刷,根植于魂魄,伴随他穿越光阴之河,重回人世。
若再悉心浇灌,总有一天,还会结出黑色的果实。
其名有三,一曰仇恨,二曰愤怒,三曰不甘。
然而,姬朝安都不需要了。
灰色伪弓消失在宝石中,姬朝安血红的双眼恢复清明,他一把抓住了纹阵里伸进来的、少年的手。
足下骤然腾空,他的身影没入纹阵之内。
轰然炸裂声在耳边持续鸣响,连脚底都在震动,大大小小的石块雨点般在身边砸落,多亏了高槐身手灵活,背着他几次险险躲开。其他人却运气颇差,伴随接二连三的惨呼,数个颜家军的士兵、还有不知何时出现在天坑中的十几个陶村村民都被巨大石块砸成了肉饼。
姬朝安才清醒过来,就见眼前天塌地陷,一时间也有些懵。
几个慌不择路的村民后背生出双翼,企图自天坑上空逃离出去。
拼着被落石砸伤的风险,才不过飞了十来丈,便撞上了无形顶棚,再不能升高半寸,反倒如同被蛛网粘住的飞虫般困在半空,挣脱不了。
随后自地面窜出几条细长干枯的黑色树枝,将那几个村民刺了个对穿。
分明是青壮年的躯壳,眼见着被黑雾侵蚀,眨眼吸光精气、寿数,变作苍老干瘪的死尸,当作果皮残渣般扔到了地上。
隆隆颤动的地面,稳稳立着一大一小两个黑影,上半截尚有人形,后背生着漆黑骨翼,下半截却分叉出数十上百的树枝形分叉,有如百年老树盘根错节,一半牢固抓着地面,另一半则如触手般四下游移、捕猎活物。
成百具尸首分成四五份,成串地挂在漆黑树枝上头,个个干瘪苍老,如同风干鱼串似的,被那两个黑影夸耀般在半空甩来甩去。
姬朝安伏在高槐后背,低声问道:“地震了?殷鹤山也入魔了?桃树不见了?村民被桃树吐出来了?”
高槐道:"是,是,是,是,不愧是朝安,全都言中了。"
他回话时气息急促,却展颜笑道:“你可算醒了,那臭和尚竟然没骗我。”
常无生已不知所终,恐怕在地震初始便脱身撤离了。
姬朝安见高槐额头渗汗,扯了袖子替他擦拭,说道:“少拍马屁,快放我下来,你今日的时限只怕已经到了。”
高槐咬牙道:“不妨事,先逃出去再说。朝安,你也找找路。”
姬朝安皱眉道:“这处天坑本就隐秘,如今山体崩塌,通路早就被落石堵住,若要撤离,唯有自空中”
他仰头看向半空,极为模糊的灵气痕迹在空中交错纵横,形成封闭阵法,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唯一的退路。
半堵巨大山墙伴随着震耳轰鸣坍塌,比房屋还大的石块砸落下来,连地面都在发颤。靠着落石较少的那处山壁下则亮起了浅金光芒,形成一个圆滑弧顶,形似个硕大的蘑菇伞盖张开,覆盖约五六丈范围,护住了颜家军数十人。
那些军士则朝着四面招着手大喊道:"这边这边!速来避难!"
以高槐为首,零散众人全都往那金光蘑菇下冲去。
先到的自然安然脱险,落在最后的数十人却惨呼一声,胸口血口洞开,钻出条黑色枯枝。枯枝另一头蜿蜒约两丈的尽头,却正是从殷鹤山断臂的位置长出来的。
他形容枯槁,惨白的皮肤上黑纹交错,血红双眼露出狰狞笑容,纵声大笑,在众人回神之前陡然一扬,枯枝将数具躯壳接连甩到了半空,与半空的落石相撞,刹那间没了声息,只落下满天的血雨。
痛快痛快!杀人真是天下第一的美事,比睡了飘香楼的头牌还要舒服十个八个哪里够,你们,全都给我死在这里!"殷鹤山满脸染着猩红,狂笑着甩开长鞭般的枯枝。更多枯枝自他肋下穿刺开皮肉钻出来,仿佛什么多节的怪虫般胡乱舞着节肢,成百枝条夹杂在落石里,重重地横扫向蘑菇伞下方聚集的人群。
有颜家军的精锐、也有陶村的老弱病残、平民百姓。
身材高大的黑胡子校尉忙喝道:"禄存、巨门,持盾回防!"
五十六名军士齐声应诺,摘下后背的半人高铁青色圆盾,围在最外层,当枝条扫来时,为首军士喝道:"起!"
众人齐齐举高了圆盾,层层叠叠衔接如龟甲,伴随震耳撞击声,竟生生挡住了魔物全力一击。
然而不等他们松口气,傅抱云又至,他只一挥手,后背组成黑翼的枯枝散开,重新纠缠成巨锤形状,带着沉沉风声砸下来,竟将圆盾阵型砸得往伞中心内移了足足五尺。几名首当其冲的军士口吐鲜血,小腿陷入泥土中,臂骨、腿骨同时折断。
闷哼声夹杂着阵中心男女老幼的百姓惊恐哀嚎,一时间吵闹得仿佛人间地狱。
好在场面紧张忙碌却不慌乱,安抚民心的、指挥的、传令的、施救的、换班的、持阵的,颜家军各司其职,秩序井然。
高槐想要帮忙,却被个至多十七八岁出头的少年军士给拦住,说道:"你们两个小孩能做什么,好生与村民一起待在阵中。且放宽心,孔老大必定能带我们安全逃离此地。"
高槐只觉自己被小觑,格外愤愤不平。姬朝安却无暇安慰他,而是继续仰头盯着空中的灵气走向,突然开口说道:"这是南先生的手笔。"
高槐立时问道:"南先生?南山鹤?高耀的狗头军师?"
姬朝安点头,说道:"鹤类都有纺织天赋,更有出类拔萃者,以天理为经、地理作纬,用灵气织出封门网,能困人挡路,且因动用天地之理,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不令天下众生皆入网,故而封门网亦循天道,需留一条生路,否则封门网难以成型。网开一面的说法,正是由此而来。鹤类修为越高,越能将生路收得狭窄且隐匿,难以破除。若与织网鹤斗法,只需找寻到藏起来的生路,封门网即刻得破。但,唯南山鹤的封门网从未被破过,故而被戏称为绝户网。"
高槐沉了脸色,怒道:"既然是那胖球,自然是冲着我来的。"他咬着牙沉思,忽然说道:"朝安,我去烧了它,我倒不信了,这什么绝户网当真能挡住我的天生神火。"
姬朝安拉住他的手,低声问道:"天生神火?你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露出犼身来?"
高槐眼珠子乱转,显然是想不出借口来了。
姬朝安道:"这可不比千岁山,总不能将颜坤琪的部下同无辜村民们全都灭口。"
高槐怔怔问道:"千岁山?是什么?"
姬朝安道:"湘州千岁山,鸠五家为夺宝而封山,是夜天降大雨,不仅夺宝失败,上百家丁也无一幸免。"
高槐生得俊颜清朗,只看一眼都令人赏心悦目,如今露出些许慌张神态,竟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叫人狠不下心来,他低垂着头,颤声道:“你、你都知道了?”
姬朝安却不为所动,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高槐喃喃道:“总、总而言之,大不了我烧了网逃走,鱼死网破,也不去念书了,偷偷躲起来便是。不然困在这里,如何是好?”
短短几句话间,巨石与两个入魔怪物联手,砸得浅金罩顶出现了裂痕,受伤的士兵撤换了大半,挤挤挨挨打人群中血腥味一刻比一刻浓烈。陶村村民们自然也见到了,或是放声大哭,或是发了疯般朝罩顶之外冲出去。
颜家军士们不得不将这些发疯的村民一一打昏过去。
却仍有漏网之鱼冲出护罩,顷刻间被枯枝吸干了精气。
姬朝安依然稳稳握着高槐的手,不许他擅自变身,一面沉声说道:“南先生的封门网无人能破,不过是侥幸不曾碰上能破的对手罢了。然而今次算他倒霉,偏偏碰上了一个。”
高槐忙问道:“是谁?这种时候还藏头露尾像什么话?我去将他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