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的"姬朝安"眼神悲悯,低声问道:"你当真,就这样回去了?"
姬朝安有瞬间失神。
清若琴弦,冷若霜雪,仿佛无心无肺的傀儡在佯装活人,原来我的声音是这样的?
他镇定反问道:"回去如何?不回又如何?"
成年"姬朝安"踩着满地木屑,缓缓向他走近,但见这小童警惕后退,又低声叹息,停下脚步,柔声道:"这可是天下间仅此一枚的徐山桃核,其中蕴藏的时之力,堪比时之圣母降神,你当真不明白?"
姬朝安皱眉道:"你若是我,就该清楚我的性子,最烦有人欲擒故纵、吞吞吐吐。若是执意如此,恕不奉陪。"
成年"姬朝安"负手在身后,轻声一笑,顿时灰蒙天地都变得亮丽起来,"你能借助天时地利,将徐山桃送回千年前,自然就能逆转光阴,送自己再回八年前。"
姬朝安攥着桃核的手突然收紧,心跳加剧,就连呼吸也跟着愈加激烈。
那令人眼热的、藏在他心中不曾被人察觉的妄想,就这样被宣之于口。
重回八年前、重回书祸尚未出现苗头之时、重回父母尚在人世之时,取那幼儿姬朝安而代之,力挽狂澜,重开一段与前两世都截然不同的人生。
姬朝安自见识到时之力的功效后,这念头便在心底时沉时浮,渐成执念。
成年"姬朝安"见到他的表情,便也露出玩味笑容,续道:"光阴之河浩浩荡荡,奔流向前永无反复,然而以这桃核为引,再拨弄出个漩涡返转从前,并非不可能。你如今正身处光阴缝隙中,这样的机会,仅此一次,何不趁机试试?"
他绝口不提,姬朝安却清楚,"试一试"若是失败了,这天地间硕果仅存的徐山桃核,同样也要毁坏殆尽,什么也不剩。
只是如果成功了?
姬朝安突然抬起手,紧握桃核压在心口,艰难开口,哑声道:"那、那就试一试。"
成年"姬朝安"眼中喜色一闪而逝,低声道:"好,好,这便对了,我亦祝你一臂之力"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飞来数个颜色各异的绣符。
绣符炸开了数道青紫雷光,尽数劈在成年"姬朝安"身上,将那身姿料峭的美青年刹那劈成不成人形的黑影。
影影绰绰的黑雾停留原处,有如一簇人形黑火,隐约仍留着头颅形状的位置处,突然裂开一道上弦月样空隙,宛若咧嘴大笑一般,连嗓音也变得飘忽尖锐,不似人声,"呵呵呵呵呵不愧是我,怎么看出来的?"
姬朝安冷道:"过去我、现在我、未来我,如若相见,必生湮灭。我必定失心疯了,这才赶来见自己一面,自取灭亡。那个连法号都没有的假和尚,不知往树中灌注了多少魔气,清净四方天地阵虽然生了些效果,但如今连我也一道哄骗入魔,反倒叫人安心"
那人形黑雾格格笑道:“虽然事态恶化,却依然在预料之中,是以安心——姬朝安啊姬朝安,你何时养成了这样偏执的习惯,非要事事都掌控在手里,容不得半丝意外。”
姬朝安冷眼看向他,说道:“你正是我心中恶念,何须来问我,多此一举。”
黑雾骤然散开,又倏然聚拢,化作了林秀意的模样,笑意盈盈,用清朗嗓音说道:“小恩公,你错了,妾身分明是你心中残留的一丝愧意。”
姬朝安骤然沉下脸。
那女子提了提裙摆,裣衽为礼,柔声道:"小恩公以德报怨,既往不咎,乃动之以情又许给妾身要修复灵基、助妾身重回修炼大道,画了好大的饼,则是诱之以利。全是看准了明泉宗弟子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气节。在朝不忘翻云覆雨,在野仍记得算计人心,小恩公,你活得累不累?"
姬朝安攥紧拳头,冷笑道:“你说得不错,我一生都在算计,将整个有羽不,将整个四灵帝国玩弄于股掌,凡敌在前、尽皆灭之,哪怕以自身为代价也在所不惜。百余年来,死在我手下的败寇不计其数,白骨能铸成墙、铺成路,凤座之下亡魂如海,区区一个林秀意,又算得了什么?”
那女子站起身来,仍是笑道:“小恩公所言极是。更何况,此乃阳谋,妾身半点也不怨。小恩公着实不必心存愧疚,倒令魔物趁虚而入。”
她刚起身时还是林秀意的模样,起身到一半时身形轮廓模糊,裂为两半,以至于站直了时,已化作了两个人形,声音也化成一男一女,合奏般叹道:“只怨娘/爹走得太早,不能为八郎挡风遮雨,令八郎一生颠沛,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才养成这样的性子”
男子相貌平凡,一身青色书生衫,沉稳神态中难掩悲痛,深深垂下了头。
女子与他并肩而立,温婉清秀藏不住病容,掩面而泣。
“八郎,八郎,是爹负了你是娘负了你”
姬朝安两眼通红,狠狠瞪着面前的幻影,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咬着牙道:“竟然拿我双亲做文章”
黑雾在泥地中悄无声息渗透,触碰到姬朝安双脚时才骤然升腾,将那小童一点点吞没包裹。
仿佛抚慰人心的低喃。
吞下桃核,逆转光阴,再回从前,弥补心中所有缺憾。
远离洛京这潭浑水,从此承欢父母膝下,有长辈庇佑,家庭完满,身有归处、心有所安。
天下间,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如他此刻归家的心愿重要。
半空突然响起了嘈杂人声,仔细倾听,则是不知多少人在唱民谣。
日出在东,吾儿乘龙,衣着朱紫,腰佩璜琮。
日落在西,吾儿欢喜,无灾无病,无忧无虑
虽然桃树已不见踪影,那八个被姬朝安挂在桃树枝上的祈福绣符却仍留在原处,此时化作八个青色光点,环绕着纹阵盘旋,在空中形成了青色的圆环。
数不清的人影在圆环中出没,有陶村的农妇牵着子女走在田埂上,有洛京的男子将幼童放肩头上,有岷州的年迈祖辈在含笑眺望孙儿孙女嬉戏游玩
人影越聚越多,歌声则愈发响亮,汇成洪流,形成怒涛,一波比一波汹涌,冲散了包围姬朝安的黑雾,如同水流冲走了污秽。
那小童血红的双眼陡然睁开,冰冷看向纹阵中央。
自纹阵中缓缓挤出一只手,连带着是包裹黑衣的手臂,修长手指微微弯曲,手心向上,带着种难以言说的渴求与急切。
姬朝安毫不动容,反倒低下了头,凝视着被紧紧抓在手里的徐山桃核。
八个光点当中的一个突然光芒爆涨,少年的声音同时也压过了无数人汇集的合唱声。
“朝安!快醒醒!我不要桃核,更不要解咒,书也不念了,朝安,快醒来,只要你醒来,我一生一世都做你的兔子!”
那小童漠然如面具的面容渐渐浮出笑容,躯壳中最后一丝黑雾也被冲刷干净。他陡然转身,看向青色光环照不到的远处。
被冲刷、驱散的黑雾在歌声无法触及之处重新汇聚,再度形成了成年“姬朝安”的模样,神色冷淡地同小童对视。
姬朝安伸手握住了赤金镯子镶嵌的最后一颗宝石,也是他从未动用过的烟灰色宝石。
自其中抽出一道灰烟,那灰烟如活物般在他手中拉伸变形,化作一柄长弓,除了颜色灰蒙,外形与乌号弓竟有七八分相似。
最后的一颗烟灰色宝石,拥有复制法宝的神奇功效。
姬朝安拉开了伪造的乌号弓,弓弦张开如满月,箭矢飞过如流星,正正刺穿成年“姬朝安”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