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偕行事,从来目的为先,讲究一步七看、步步为营。
然而最初谎言百出骗她时,他实则并不明白自己所作所为目的何在。
他仿佛处心积虑,又仿佛毫无目的,只精心拿捏着其中尺寸——他对妻子并无男女之情,只为先考的千金一诺。
他是守信的君子、亦是无瑕的白纸,正随着她的喜好与厌恶,一笔一画描绘、增减出自己的形象。
直到与她相识三年有余,他不在府中陪妻子过夏至节,反倒出京赴约。当她将一蓬紫藤花丢进自己怀中时,范偕方才惊觉,他这些年来兢兢业业、使尽了浑身解数,所求的无非就是她扔的这蓬紫藤花。
邪念早已滋生,无非是不愿面对,不肯面对而已。
千般算计换来的这一段男欢女爱的岁月,却是他三十五年人生中最叫人眷恋的宁静时光,是他昏暗长夜绝无仅有的一轮明月。
然而好景不长,她终于还是知晓了范偕的真实身份。
自然也明白,范指挥使的妻子依然健在。
水月镜花,南柯一梦。
她立时祭出了当初斩杀黄鼠狼精的杀伐果断,当场翻脸,再不相见。哪怕范偕允诺休妻也毫无作用。
范偕本以为,这是女子的一时之气、人之常情。她对他情根深种、做不得半点假。他姑且伏低做小,慢慢哄着,以真心换真心,假以时日,总能换到她回心转意。
谁知还没等到她回心转意,却等到了她失踪的消息。
作案手段之滴水不漏,竟连秉烛司也查不出蛛丝马迹。
这样的手段,除了范丞相出手,范偕着实想不出第二人选。
范偕恍惚回神,才察觉他与另外几人已经走进了伤患所在的屋中。
且正对上她笔直看过来的视线。
哪怕眼白里血丝密布,却依然有着当年初见的惊艳与心悸。
范偕只觉自己宛如被秃鹫盯住的鹌鹑,一时竟动弹不得。
这点异样自然落进南先生眼里,他笑了笑,才开口道:“凌督导……”
她已经移开了视线,毫不动容,只轻轻叹道:”此地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家,想不到连洞明使也惊动了。“
周围人恍然,原来方才她在看范偕的服色。
范偕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有那么一瞬,他即惊惧又期待,惊惧于凌千桐说出他们的关系,却又隐隐期待她说出来。
她……伤得颇重。
事到如今,她会不会向我求助?
若她说漏了嘴,我,该如何是好?
然而当凌千桐若无其事转过头,只将他当陌路人时,范偕却觉不出半分释然。
唯有曾因她而填补的心口空洞再度开裂,越扩越大,虚无而浸骨的寒意灭顶而来。
他失神至此,脸色发灰,连齐广这样的纨绔都看出了些许异样。
不过齐广亦能感同身受——若他也开个窑子、又被抓个正着,家中父兄只怕当真下得了手,要将他拔毛剥皮、去骨抽筋,再丢去邻国喂黄鼠狼。
毕竟世家子弟,眠花宿柳不过小节,说不定还算风流韵事。领着姑娘小倌开门迎客……那就是下九流的勾当,是自甘下贱了。
更何况这里头还有逼良为娼,还有疑似勾结绑匪。
只怕范氏也难以善了。
果然离了病房,寡言的范偕又开了口:“四弟不在?”
南先生叹道:“范四公子不在庄中。”
范偕道:“我去拿他。”
顿了顿,又道:“定有交代。”
南先生喜道:“范指挥使一诺千金,鄙人代国公爷先行谢过!”
范偕当即点了点头,转身下楼离去。
剩下人面面相觑,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南先生却笑吟吟领着李苑齐广诸人,往庭院更深处走去,解释道:“绑匪就在前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那边厢持国公还在同绑匪交涉,这边厢范偕已经回了范府。
他派了人去请四弟,在月门外,以五彩碎石铺成的岔路口略略驻足片刻,就转向妻子住的丹枫园走去。
亲信如影随形,无声跟随其后。
颜氏面露喜色地迎了出来,雨滴似的水晶珠帘子在她身后门廊哗啦乱响。
她依然年轻,青春妍丽,肌肤玉似的莹润生光。藕荷色的家常服绣着几瓣莲叶,乌黑如瀑的长发简单盘在脑后,只插了支凝冰似的碧玉簪子。
是端方清雅、无懈可击的世家贵女。
颜氏伸出春葱似的手指,轻轻搭在范偕袖子上,笑道:“大爷回来了,快进来歇歇,妾身正要用早膳呢,昨儿刚到的云州早春小米,大爷一起用?”
范偕不置可否,冷眼看着颜氏忙里忙外,迈步走进侧房。等仆从都退出门外,他才问道:“你何时去找我娘哭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