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嫄话音才落,突然传来男子冷笑声:“贪得无厌,痴心妄想!”
那人声音赫然是从内宫室方向传来的。
刹那间,狂风大作,吹得庭院中所站的众人东倒西歪,千万道青色风刃自林间密密袭来。
桂霜嬷嬷当机立断,揽着范嫄后撤,避开了风刃。范嫄惊叫道:“楚燔哥哥!”伸手要去抓他,却捱不过桂霜嬷嬷堪比金丹段的力气,被生生挪移了两丈有余。
其余侍卫惊慌叫道:“护驾!护驾!”
闪躲的闪躲,躲不开的硬着头皮举起手里盾牌刀枪全力抵抗。
谁知风刃看似声势浩大、锋锐无匹,实则稍遇阻碍便崩散无踪,没有丝毫力度。
范嫄惊魂地看向躺在地上的凤弥王,气息微弱,却毫发未伤。
一名身着赤铜盔甲的魁梧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旁,手里的长柄九环铜刀重重往地面一顿,陷入草地三分,周身气势磅礴,压得修为弱些的当即膝头发软,跌坐在地。
他大喝道:“有羽上柱国、持国公高泰在此,何人敢放肆!”
范嫄瞬时冷静了下来,推开桂霜嬷嬷的搀扶,腰身挺拔、冷然道:“高国公,你来得及时,乱党已经逼近凤巢宫门,本宫命令你速去镇压。”
持国公却不动。
此时又自内宫室方向的角门里奔出来两个青年。稍微矮个、眉目温和的青年穿的是朝阳学宫的校服,径直跑到了凤弥王身旁,匆匆一看便倒抽口气道:“这人中毒了!”
持国公道:“速速施救!”
那青年正是原七,他不等持国公开口就急忙取出药箱,先是给病人灌了一瓶药,随后扯开病人衣襟在各处施针,自穴位里逼出了发黑的毒血,一面心疼念叨:“这可是我压箱底的解毒金匮仙人汤,药材搜寻不易,这么多年就炼出一副……”
持国公道:“此乃有羽国君,救了他,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旋即冷眼看向了范嫄,“王后,你如何解释?”
宫门被轰击撞开,南风堂众已经杀了进来。
嘶吼声如浪涛层层逼近。
桂霜嬷嬷也忍不住低声催促道:“娘娘,事不宜迟!”
最外层是南风堂乱党,中间隔着范氏私兵,内里包围着持国公、奄奄一息的凤弥王、忙碌施救的朝阳学子,以及……一名看似只打算作壁上观的俊美青年。他身着玄色袍,腰挂玄底鎏金的令牌与长剑,乃是学宫探灵使的装扮。
范嫄如今纵使有千张嘴也说不清,凤弥王生死未卜,连方才灌药也没有半分反抗之力,只怕……已经凶多吉少。那学子眉宇间尚留着几分稚嫩之色,哪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是以在旁人眼中,这分明就是她带人逼死君王、却被持国公等人抓了个正着。谋逆之罪,人赃俱获。
范嫄死死攥着手心,脸色铁青,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却听见最外围的私兵已经同冲进凤巢宫的南风堂众短兵相接。
除了桂霜嬷嬷,连领队的侍卫长官也难免露出几分凝重之色,沉声道:“娘娘,请下令吧。”
范嫄虽然心乱如麻,亦深知如今再无退路,她双眸中仿佛腾着烈火,沉声道:“持国公谋逆,欲弑帝君,既为乱党,格杀勿论!”
侍卫长官朗声道:“遵懿旨!”
旋即传令下去:“持国公谋逆,意图行刺王上,全军将士,与我杀了这杂毛禽!”
命令层层传了出去,最外围的卫兵听到号令,茫然停下攻势,与方才还不死不休战斗的南风堂众成了战友,并肩往凤巢宫深处冲去。
持国公横刀在手,怒喝道:“范嫄贱婢,光天化日竟敢诬陷于我?”
范嫄退后几步,由部下团团护住,沉声道:“宫外狼烟四起,高国公不去平乱,却自王上的内宫中突然现身,是何道理?”
持国公张了张嘴,却发现此事他也解释不清。
高槐嗤笑一声,两手抱臂,索性坐到石桌上看热闹。
此事说来话长。
流民作乱时,持国公正在朝阳学宫药师院里就医。
最开始派了管事前去接洽,原七得知他的来意,温和笑道:“想不到我的血还能有这样的妙用……杀生剧毒变成治病良药,在下何其有幸。只是——”
管事忙道:“原先生放心,必不会亏待了先生。”
原七挠挠脸颊,赧然道:“倒不是钱的事,而是……我与高二公子不仅是多年的好友,他还有恩于我。是以、是以……”
原七吞吞吐吐,十分难以启齿。
管事却已经听懂了,脸色也有些精彩纷呈。
——我同你儿子关系好,你却同你儿子势同水火。我总不能为了治你,同我的至交好友翻脸。
管事叹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原七便让童子将高槐请过来面谈。
高槐拿到了把柄,顿时趾高气扬,竟要持国公给他磕头认错。
气得持国公提了刀就要与他来个同归于尽。
最后还是姬朝安出面斡旋,叫双方各退一步。高槐请原七救人,持国公则交出亡妻一半的嫁妆。
持国公初闻时亦勃然大怒道:“弑母的逆子,你也配?!”
高槐却坐在原处,不动如山,沉声应道:“母亲为生我而死,实非我愿。你要怪我怨我恨我,悉听尊便,这个爹,我不要也罢,都让给高耀。”
持国公又一拍桌子,怒道:“逆子,父母血亲,也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
高槐奇道:“你可以说不要就不要,为何我不能?”
持国公厉声道:“羊羔跪乳,乌鸦反哺,你可知何谓孝道?!”
高槐全然不惧,冷笑道:“少看不起人呢,小爷当然知道。圣人有云: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你不慈不正,有什么脸跟我说羊羔跪乳?要跪叫高耀去跪!”
持国公料不到他竟说出一番大道理,愕然得说不出话来。
高槐得意洋洋地喝了口茶:“来之前我全背好了的。”
果然还是有个狗头军师。
持国公阴沉着脸看向门外。
姬朝安在回廊下打了个喷嚏。
高槐续道:“总而言之,爹就给高耀了,可娘必定是不怨我的。”
持国公冷笑道:“想得容易,你娘过世时,对你惧之畏之,恨之入骨!”
高槐却不动怒,反而沉静看他,心中竟缓缓泛起了柔情。
持国公的矢口否认、神态言辞,竟全让姬朝安料中了。
是姬朝安问他:如今持国公有求于人,你有什么想要的?
高槐什么也不要,只想留下母亲的念想——至少也要同高耀平分!
姬朝安便细细地教他,如何同持国公过招。
是以如今便胸有成竹地看着他形同陌路的生父,柔声道:“娘若是恨我,你早杀了我泄愤了。大费周章留我性命,难道不是因为允诺过娘,不能害我性命?难道不是因为娘,不准你伤了我?娘……分明不怪我的。”
这是高槐两世的心结。
前世时,姬朝安知晓得太迟。高槐自厌自弃,怨念深入骨髓,再难以更改。
这一次,姬朝安自幼便在灰兔耳边念叨。
他托人寻来官府文书、医馆病历,证实女子生产时常有颇多凶险,难产而死实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更改。
他又托崔先生四处打探,叫灰兔去那些丧母的人家看个究竟。
有的人家带着儿女平和度日,有的人家娶了新妇虐待前妻子女,有的人家和乐融融,有的人家勾心斗角。
芸芸众生,千姿百态。
生到何种人家、遇到什么父母,全凭运气,终归不是子女的罪。
点点滴滴,长年累月,灰兔终于自不敢提及母亲的愧疚阴影中挣脱出来,变成了对“娘不怨我、对我与高耀一视同仁”一事深信不疑。
持国公手指微颤,心口起伏剧烈,一双眼满布血丝。
高槐续道:“我生来有罪,愧对父母。但——爹——”
他涩然道:“我第一次唤您爹,也是最后一次。我与您并无父子缘分,强求不得,也就罢了。但,至少娘,不该也给高耀一个人独占,我……我也是娘生的。您若还念着娘,何必还要违背娘的意愿?”
这一番交涉,堪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且诱之以利。
最终高槐凯旋而归,手持嫁妆单子要交给姬朝安。
姬朝安不肯收,他转了转眼珠,索性自己收好。高槐想得简单,左右都是一家人,谁收着都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