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光晦暗,约莫已临近傍晚了。
一个青衣女子背着他坐在桌边,擦着打火石点燃了蜡烛。
范丞相竟还有力气自嘲笑笑,叹道:“我发出数十道消息,最后却只有你来了……当真是,众叛亲离……放心,这次你居功至伟,本相回去了,重重有赏。你是哪支的,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并未转身,反倒是一个须发皆白、农夫打扮的清瘦老者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个有豁口的红泥陶碗,见他醒来便笑道:“范四爷醒了。”
范丞相脸色一凛。
他布置了无数后手,但并不会有任何一人,不唤他“相爷”,反倒唤他"范四爷",那是父亲依然在世时,旁人对他的称呼。
亦是他绝不愿再想起的往事之一。
然而全身烧伤迟迟不见痊愈,范丞相拼命撑起身子靠坐床头,就已经耗费了绝大多数气力。他喘了会儿气,方才问道:“你——你是何人?”
老者将陶碗送到他嘴边,苦涩腥臭气味扑面而来,催人欲呕。老者却笑道:“乡下地方无好物,四爷伤得重,将就喝点草药,聊胜于无。”
范丞相皱眉,却仍是忍着恶心将药喝了。
老者才道:“四爷贵人多忘事,许是不记得老朽。老朽姓顾,家中兼职种花,四爷府上三成的花,都是老朽送去的。”
范丞相脸色渐渐又化作青灰,视线却落在老者侧后方,转身站起来的女子脸上,宛如见了鬼一般惊恐。
顾伯气定神闲,续道:“这位是老朽的女儿,家中事忙时,曾替老朽送过几次花,四爷也是见过的。”
范丞相猛地往后一退,肩膀伤口撞在坚硬床头,痛得脸色发白,他却顾不上,颤声道:“你、你不是……”
顾伯道:“小女命大,侥幸逃得性命,却记忆全失,是以隐姓埋名多年。她如今不叫顾倩,而叫做——仇四。”
仇四婶儿——抑或应当叫她本名顾倩,与父亲顾伯一道,用冷淡双眸注视着范丞相。
顾伯缓缓说道:“只为了记住,仇人,行四。”
朝中混乱无序,学宫依然一派平静,仿佛丝毫不受影响。
姬朝安一如既往带师弟师妹们上早课,盯着一群小崽子们背完了书才放人。
还在学室中收拾书本时,就有个师妹兴冲冲跑进来,脸蛋涨得通红,唤道:“朝安师兄,外头有人找。”
姬朝安收好了书,单手托在掌中,长身而立,举止如竹姿料峭风雅,柔和笑道:“有劳师妹。”
小师妹捧住了脸,又喜又羞地笑道:“朝安师兄不用客气。”
一时间,费尽心思,过五关斩六将争赢传话机会的辛苦,全都值回了票价。
姬朝安浑然不觉,只稍微加快步伐去了学宫外殿的会客处。
顾伯正在候着,送上一个散发烤肉香气的竹篮与一个木盒,笑容温和道:“幸不辱命。”
姬朝安先打开木盒,黑丝绒底衬上,静静躺着个晶莹剔透的凤冠鸠首。
他长舒口气,合起盖子,问道:“四婶儿现在如何?”
顾伯道:“此物……被那人藏在灵基之中,仇四费了些力气才算留住他性命,如今在歇着。”
他边说边渐渐红了眼圈,对姬朝安深施一礼,“大恩不言谢。”
姬朝安急忙还礼,说道:“不过是互惠互利,顾伯言重了。”
顾伯叹道:“若非公子出谋划策,单凭老朽与少爷,断无扬眉吐气之日。那人何其高高在上?公子给我们的机会,一万个老朽粉身碎骨也换不来,这份恩情,公子不放在心上,老朽与仇四却不能忘恩负义。往后公子但有所差,风里雨里,刀山火海,我父女二人绝无推辞。”
姬朝安道:“如此甚好,高槐最喜欢四婶儿做的烤肉,往后得闲了,还劳烦四婶儿多做几次。”
顾伯一面抹着泪,一面笑容满面,没口子地答应。
姬朝安一身轻松地提着整篮子烤肉回院子,半路上遇到兔子狂喜吱吱叫着,径直跳进篮子里大快朵颐。
姬朝安提着沉甸甸的篮子,一面走一面三言两语为他解释清楚。
“……当年四婶儿去府上送花,范四见色起意用强。四婶儿天资好根骨佳,反击时弄伤了他。他恼羞成怒大打出手,本以为将人打死了,丢去乱葬岗。顾伯悲愤告状,告到了老太爷那里。老太爷虽然出身世家久居高位,却难得是个明事理、懂民情的人,竟要问范四的罪,还允诺顾伯,一定给他个交待,绝不姑息……谁知第二日就传出老太爷暴毙的消息。”
姬朝安垂目,看着四爪紧紧抱住一条烤鹿排,啃得专心致志的大灰兔,低声道:“你看,堂堂一国之相,揭去那身官袍、抛开世家子的出身,本质也不过是个好色荒唐的油腻老男人罢了。高耀若是老了,多半又是另一个范四,自己没什么本事,全靠父辈荫庇罢了。”
灰兔听到姬朝安提起仇敌名字,啃鹿排的同时也竖起了一边耳朵。
姬朝安皱眉道:“高国公军功累累,荣耀加身当之无愧,然而非要以此全力扶持烂泥上墙,究竟对还是不对?”
灰兔道:“吱吱吱!”
姬朝安便释然,脚步也愈发轻快了几分。
果然是高槐,虽然心性变化极大,然而依然有未来帝君之风。
他说道:皇帝轮流做,明年轮到我。
从他口中说出来,就仿佛是天地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