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之后,百官陆续散去。
站在百官之首、身穿紫檀色朝服的范丞相则反其道而行,上了八人软轿后,轿夫所走的是通往内宫的甬路。
一些官员视若无睹,另一些则彼此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视线,露出带有苦涩意味的笑容。
一名穿暗绿朝服的年轻官员沉不住气,在人群中低低出声说道:“就算百姓人家,也没有老丈人随意往女婿后院闯的道理,他还真把非宣召不能入内的禁宫当自己家了。”
他的同僚略微矮胖,抬手按住了官员手臂,眉头微蹙,低声道:“慎言。”
凤冠鸠身处高位已久,愈发行事无忌,又不是什么隐藏的秘密,路人皆知的事,何至于要他特意说出来。
那年轻官员面露不满,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沉默了下去,满腹的激愤,俱都化作一声长叹。
其他人若无其事换了话题,三三两两散开,各自上了马车,离开宫城。
范丞相自然对这些许小波澜不放在心上。学宫一系对世家一系积怨已久,倒也不差这点抱怨。
他在王后的锦乾宫前下了轿,等内侍通禀,尚走在殿中廊道时,范王后便已经赶到,穿着一身炽烈如火的石榴红绣五彩牡丹宫装,仪态万方地屈膝行礼,恭声道:“父亲。”
范丞相的视线落在女儿已微显臃肿的腰身上,眼神隐隐发热,连语调都放柔和了,抬手虚扶道:“娘娘折煞老臣了,快请起,近日身子可好?”
范王后道:“托父亲的福,一切安好。”
范丞相眼神柔和,笑道:“好,好,真是我的好女儿,你如今身子贵重,千万仔细着些。我给你带了些药材补品来,虽然比不上宫中之物,毕竟是为父一片心意。”
范王后将手轻轻放在小腹,垂目道:“多谢父亲挂念。”
范氏父女进了偏殿,斥退左右,范丞相才说道:“原不该用琐事相烦……只是你姑姑的事,我与大郎都不便出面,嫄儿,你上心些,不可再推脱。”
范王后低头不应,范丞相皱起眉来,“有何为难之处?不妨现在就说出来。”
范王后斟酌词句,说道:“久善寺容易处理,可飞霞岛的异象遮不住,方圆百里都看见了,如今百姓中谣传,是抱霞仙宫供奉邪神,遭了天谴,所以连圣子都遇到不测,是不祥之兆。女儿以为,还是尽早与之割席断交,方为上策。”
范丞相问道:“供奉邪神?与你献祭人命拜鬼母相比,孰轻孰重?”
范王后张口结舌。
范丞相撩袍在黄花梨木雕圈椅中坐下,轻笑道:“一国之母拜鬼母之事都能解决,仙宫那些小打小闹,又何足挂齿?世间痴愚者众,最好摆弄不过,无非是编个叫人满意的说辞而已。青藤书局、两大邸报尽在你手,嫄儿,掌着这许多喉舌,若还不能说黑是黑、说白是白,为父这几十年可就白教你了。”
范王后坐在下首,摆出低头受教的姿态。
范丞相又道:“你就这一个姑姑,她自幼疼你,逢年过节,哪一次少了你的礼物?如今有事相求,你却明码标价,岂不是令亲人心寒?矿山一事,就此作罢。”
范王后脸色铁青,猛抬起头,“父亲!那是盛家的产业,不姓范!父亲为何帮外人?”
范丞相沉声道:“那是你姑姑!”
顿了顿,又柔声道:“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还跟小姑娘似的跟你姑姑抢东西,说什么姓范姓盛,这是什么傻话?不都是有羽的产业,往后……全都是你孩子的。”
范王后低垂下头,眼神暧昧不明,范丞相却只当她娇羞,含笑道:“嫄儿,你做得很好,我们祖祖辈辈努力了多少年,如今总算有了成效。此乃我范氏全族的福兆,你只管好生将养,爹必不会亏待你。”
范王后从善如流应道:“女儿谢谢爹爹。”
范丞相说罢了正事,又招来御医仔细询问,方才颔首道:“赏。”
下人递了赏封,御医千恩万谢地接过退下。
范丞相方才续道:“这等好事不必再隐瞒下去,我会挑合适的时候昭告天下。你二十六堂妹与三十堂妹这几日就抵京了,你身子重了,身边缺人,就让她们进宫伺候你。”
范王后眼中蓦地腾起一簇怒火,她吸气,合眼,再抬头时,却已消弭得干干净净,柔顺笑道:“谢父亲。”
范丞相满意抚须,“原不该我多事,只是你娘去得早,你性子又倔,二娘管不了,只好为父厚着脸皮罗嗦几句。嫄儿,你这样就很好,女子就该贤良淑德,你身为国母,更是全有羽国女子的表率。独占夫主、嫉妒成性、残害后嗣,是为德不配位,自有人取而代之。”
范王后一点点失去面上血色,最后扶着贴身女官的手,缓缓跪了下去,凝重应道:“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送走范丞相后,范王后回了寝宫,重重坐进铺着绵软织物的贵妃榻中,胸膛急剧起伏。宫女将银酒盏里斟满了色红如血的葡萄酒,放在她手边缀满宝石的小几上。
范王后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将纯银酒盏狠狠掷向地面。
中年女官柔声劝道:“娘娘息怒。”
范嫄躺回软塌,揉着额角冷笑道:“他还当我只有十五岁,软的硬的敲打一番,就对他言听计从。天下哪有这样的父亲?要我办事却不给报酬,还给我丈夫塞小妾?真是……气得我脑仁疼。”
中年女官绕到软榻一端,抬手为她拆头上的簪钗,一面继续劝道:“娘娘好容易被解了禁足,还是莫要惹相爷不快,且顺着些他吧。”
范嫄又是讥诮一笑,“他这么快就肯禁足,还不是因为我肚子里的孩子……罢了,吩咐下去,宣武威候夫人明日进宫。”
女官应喏,捏着一枚凤凰衔珠钗正要取下,却突然被范王后握住了手,“扶我起来,我要去见陛下。”
女官吃了一惊。
范嫄难得露出宛若少女的娇怯笑容,脸红红道:“他是我孩子的父亲,岂能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个喜讯?”
女官却半点不见喜色,反倒忧虑道:“娘娘,这恐怕……”
范嫄骤然沉下脸,目光锐利如刀,“还不快点?”
女官咬了咬嘴唇,重新将钗子插回王后浓密的鬓发间,目光中竟藏着浓厚的惧色。
凤弥王正坐在松园里的石凳上拉琴。
胡琴以蛇皮覆筒、蛇筋做弦、蛇骨为轴,音色纤薄而高亢,宛若死去灵蛇的魂灵如泣如诉,悲鸣哀痛于死后不得解脱的一生。
琴师技艺出众者,能演奏一曲而令雁停飞、马垂首,闻者莫不泣泪。
不出众者如凤弥王,便只能如濒临断气,折磨得人心慌气短耳朵疼,连松鼠都顾不上守自己的粮仓,慌不择路地跳下树逃跑了。
然而凤弥王自己却乐在其中,将琴筒支在大腿上,修长洁白的手指握着琴弓,垂首敛目,嘴角含笑,若是抛开那夺命琴声不计较,也是一副美好若画的美人弄琴图。
听闻脚步响动,凤弥王睁开眼,那层短暂温情如薄雾散去,望向范王后的双眸冷淡如荒丘上空的一缕凉风。
范王后柔和笑道:“陛下好兴致。不过胡琴是灭灵师最爱用的乐器,以灵族尸骨做成,难免不祥。学宫甄选在即,有鳞使臣常入宫中,若叫他们瞧见陛下亵渎同胞尸骨,恐怕又少不了麻烦。”
凤弥王置若罔闻,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展开一个不达眼底的笑容,“许久不见,王后倒是丰润了不少。”
范嫄提着裙摆施施然走近,赤红宽大的裙幅从保持着青碧的草地上滑过。她含着笑,握住凤弥王持琴弓的手,柔声道:“陛下,妾身怀了陛下的孩子了。”
凤弥王错愕地睁大了眼,下一瞬突然噗哧笑了起来。
旋即变成一场难以遏制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凤弥王的笑声激烈而放肆,却令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
范嫄也跟着笑,面容明媚,“陛下就这么高兴?”
凤弥王放下琴弓,抹掉了眼角笑出的眼泪,拍着腿大笑道:“高兴……噗!哈哈哈哈,寡人高兴得快疯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