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坤祺到底生自民风彪悍之地,又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平常行事,说好听些是豪侠之风，若叫姬朝安点评，便只能送两个字：聒噪。

他不怕吵到邻居，大力敲开了门，便毫不见外地登堂入室，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啧啧有声地嫌弃不已，“这房子真小，听闻洛京之地寸土寸金，如今一看,果然金贵得很。罢了，入乡随俗——我住哪间？”

小槐树先跳了出来，朝着颜坤祺愤怒叫道：“吱！”

姬朝安挑眉问道：“你要住下来？”

颜坤祺扯了扯身上的狐狸毛宝蓝缎面绣金线的披风，理所当然点头道：“你邀我来的，正好住一起，温书也方便。”

小槐树蹭着姬朝安小腿，急得吱吱叫,姬朝安只得蹲下拍了拍他后颈，这才说道：“我这院子小，装不下闲杂人等，你若要住，洗衣做饭,都要自己动手，可没人伺候。”

颜坤祺怔了怔，指着小槐树问道：“他也要自己动手？”

小槐树骄傲仰头承认：“吱！”

姬朝安面不改色撒谎：“自然。”

颜坤祺不甘不愿挠挠面颊,转而沉下脸冷哼一声，“罢了罢了，谅你小小年纪，也不懂得招待贵宾，我还是住客栈去。不过，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总该请我吃顿早点。”

姬朝安就领着他去吃街口的洛京特色早点。

须发皆白的年迈夫妇在街口支着摊，炭炉上放着口大黑陶锅，锅中翻滚着散发豆子清香的金黄豆糊。

姬朝安将刚出锅的酥脆油条一截截剪断，浸没到豆糊中，又淋上一勺熬得香气四溢的辣肉酱，搅拌均匀，推到小槐树面前。随后如法炮制，给自己拌了一碗。

颜坤祺看得两眼发直，对着自己面前热气腾腾的青瓷碗与完整无缺的炸油条，颇有些束手无策的困窘。他怒气冲冲捶了下桌子，惊得其它桌客人纷纷侧目，“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我连兔子都不如？”

小槐树用黝黑眼珠子睥睨他一眼，低头挑挑拣拣，只从稀豆糊里挑香脆的炸油条同肉末吃。

姬朝安气定神闲，白瓷勺子舀着豆糊与油条吹了吹，自顾自吃了两口，这才慢条斯理道：“兔子没手，莫非你也没手？”

小槐树伸出粉嫩小舌头，舔了舔鼻子，骄傲仰头，叫道：“吱！”

落在颜坤祺眼里，除了炫耀，还是炫耀。

颜坤祺愤愤不平，只好自己动手，拌了油条碎，淋上大大一勺肉酱，随意搅了搅，吹凉了送进嘴里。

吃完后勉为其难道：“市井餐饮不过如此，勉强能入口。”

话虽如此，吃得倒是利索，旋即又追加了两份。

吃饱喝足了，颜坤祺显然心情大好，又给姬朝安炫耀他带上洛京的礼物，姬朝安也不推辞，俱都笑纳。顺带还跟他借了个佣人，挑了两盒黑云城特产的金创药膏给穷桑堂的掌柜送去，请他转交徐大小姐。

另还转告一句话：这伤药托大小姐转交给三堂兄。

掌柜的将药膏交上去后，还担忧问道：“为何他不自己送去给三少爷？非要通过大小姐这一手手转？那两兄弟莫非生了嫌隙？”

反倒是徐岚陡地红了耳根，咬着牙骂道：“那小鬼灵精！”

掌柜的愣了愣，遂也回过神，呵呵笑道：“小八少爷一片好心，大小姐笑纳罢。”

抛开那边的未婚夫妇不提，剩下的日子里，姬朝安专心备考。

诚意伯替儿子收集到连了学宫历年考题，自然也不忘誊抄一份送去槐树里，崔复那边也送来一份，还附有历年魁首答案与考官点评，倒省了姬朝安许多事。

颜坤祺却苦不堪言，每日伏案长叹：“骗子！说好的带我走街串巷看热闹，谁知日日背书做题！”

话虽如此，他却知道轻重，仍是每日清晨即来、夜深方辞，与姬朝安并肩坐在书案跟前，或是煞有介事辩论，或是各自不发一眼安静写论文、释义。

如此两三日，小槐树每日蹲在一边看着二人辩得热火朝天，有时激烈争吵，有时看同一本书会意而笑，日益默契，却与他无甚干系。

到了第四日清晨，颜坤祺兴冲冲抱着书进了书房，撩袍子在姬朝安身边坐下，说道：“我作梦突然想起来，水灌池塘应当这样解……”

他正要伸手拿笔，突然从房外窜进来个黑衣少年，端了个凳子，大咧咧往两人中间挤。

颜坤祺大惊失色：“你是什么人？怎么乱闯民宅？”

少年傲然道：“我也是这家的主人！你坐开点。”

颜坤祺愕然看向姬朝安，他来的这几日，见过了姬朝宜，见过了前头书铺的伙计，仇四婶儿也回来了，此外并无旁人。他得知姬朝安的身世后，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既有佩服又有些许怜悯，对姬朝安的冷淡性子倒是更多了几分包容。

如今对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年，颜坤祺心思转得极快，见房中不见了灰兔踪影，便脱口问道：“小槐树？”

少年抬起下巴，交叉双臂道：“你爷爷我大名高槐，小槐树可不是给你叫的！”

颜坤祺又好气又好笑，这傲慢睥睨的神态姿势，可不就是那只成日里仗着主人宠爱耍威风的傻兔子。

姬朝安虽然心中不悦，但他知晓高槐性子执拗小气又虚荣，当着外人面也不好给他脸色看，只得放下手中书卷，问道：“何事？”

高槐心满意足挤开了颜坤祺，盘腿坐在凳子上，说道：“我也要去学宫！”

姬朝安尚未开口，颜坤祺就笑道：“你一个兔子精，上什么学宫，会写自己名字么？”

高槐趴在桌上，抓了毛笔蘸墨，在宣纸上像模像样写了“高槐”两个字。

颜坤祺哑然，喃喃道：“横平竖直，倒是整齐。”

高槐道：“这两个字，我练了四……五……六年了！”

自打一位老婆婆告知他身世，一笔一画教他写自己名字，他便时常用前爪、用嘴叼着树枝在泥地上划拉。

等姬朝安收留了他，更是变本加厉逼他用毛笔练字，是以如今也能写得似模似样。

颜坤祺又问道：“好，算你过关。那我再考考你，听好了：烤炉里有十只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