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朝安微微错愕,问道:“堂祖母当真要见我?”
姬朝宜失笑,随手捏小堂弟脸蛋:“还骗你不成?”
姬朝安板起脸,只可惜稚气未脱的脸蛋显不出凶悍震慑之气,反倒逗得姬朝宜哈哈大笑,气得姬朝安肝疼。
二人转过一片竹林,行人渐渐少了,姬朝宜示意仆人后退避开,才敛了笑容,低声说道:“族老们都来了,还带着不知哪房的十四堂叔夫妻俩,我估摸着,是冲着你来的。”
姬朝安立时转过弯来,皱眉说道:“难不成要过继?”
姬朝宜下意识止住了脚步,静默少倾,仍是叹道:“言之有理,多半就是了。纵要过继……倒不如过继给我四叔,往后你肩挑两房,住在府中,兄弟姐妹间倒也亲近,我也好照看你。那八杆子打不着的十四堂叔算什么?朝安,这事不能成。”
上一世是大伯父出面,将他带回府中,之后过继给四房的事,也是大伯父姬松一力操办的。姬朝安那时懵懵懂懂,一无所知。
如今看来,莫非当初王夫人也打着这样的算盘,要给他塞对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便宜继父母?
当真令人齿冷。
他点头应道:“我有三堂兄三堂嫂,才不要这劳什子十四堂叔。”
姬朝宜脸色又微红,叹着气横他一眼,却只说道:“你今日都跟在我身边,若当真要给你塞个爹,也要在寿宴之后。寿宴中途你就瞅个空子先回去,莫同大伯母硬碰硬,扫了寿宴的兴,罪过就大了。只需过今日,往后再提,就有周旋的余地。”
姬朝安应了,“还是堂兄考虑得周全,不愧是有羽赫赫有名的洞明使。”
姬朝宜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泛起一抹又似讥诮、又似苦涩的笑容,拍了拍姬朝安后背,柔声道:“少拍马屁。”
二人说说笑笑,便进了福寿院,穿过前院,才走近东厢房门外,便听见里头传来一片欢声笑语。
守门的红衣丫鬟行礼道:“三少爷!”
姬朝宜微一颔首,指了指姬朝安,说道:“这位是永诚书铺的堂少爷,来拜见祖母的。”
那丫鬟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闻言瞪大了眼仔细打量姬朝安,笑吟吟地打起帘子,“两位少爷快请进。”
一面脆生生地通传道:“三少爷和永城书铺的堂少爷来拜见老祖宗啦!”
姬朝安跟在姬朝宜身后半步,绕过螺钿镶嵌鱼戏蛱蝶的黑漆璀璨屏风,迎着熏香暖风,就见到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王夫人带着姬朝甯坐在下首,另外有四五个富态的妇人分两边落座,衣着得体,正用别有用心的目光看着他。
姬朝宜同姬朝安不约而同皱起眉来。
笑声戛然而止。
姬朝安迎上六道强烈得令后背生出警惕的视线。
其中两道来自王夫人,另外两道来自姬朝甯。那小孩只比他略大几个月,正陪着老祖宗坐在最中央的软榻上,一身浅黄的上好锦缎袍,戴着赤金璎珞圈,胖乎乎的圆脸蛋,正眼神愤恨地瞪着他。
姬朝安视若无睹,只迎上了最后两道——来自坐在主位上,伯府最高位的女主人、林老太君的视线。
老贵妇气度娴雅,穿一身古铜色万字不到头的对襟袄,漆黑头发间点缀着珍珠、碧玺、绿玛瑙的赤金累丝鸾鸟簪。贺的是七十大寿,面上皱纹却极浅,说是五十出头也有人信。
自他二人进屋,林老太君的笑容便显得格外僵硬,姬朝安在她眼中竟看到了几丝难以隐藏的慌乱与惊惧。
房中言笑晏晏的气氛一时间僵滞起来,还是姬朝宜见机得快,躬身行礼道:“祖母,我给你贺寿来了。这位是三堂叔的独子,比七弟小些,排行第八,名叫朝安,朝安,还不见过祖母?”
他将自己手里的礼盒同姬朝安手里的礼盒一并交给房里伺候的丫鬟,拉着姬朝安要给祖母磕头。
丫鬟们忙拿来了软垫放在地上,林老太君却突然出声道:“等等,撤了吧。”
姬朝宜望着撤去软垫后,露出的坚硬光滑青石地面,不禁微微愕然。
姬朝安低垂眼睑沉吟不语,王夫人却抬起茶盏慢慢品着,遮掩着嘴角笑容。
一屋子的人都等着看好戏。
林老太君已经恢复如常,慈祥笑道:“难得过次生辰,小辈们一个个地来磕头,你们不烦,我也烦了,索性省了这些繁文缛节,大家都痛快。红袖,快给两位少爷看座。”
王夫人的笑容僵在嘴角,另外几个妇人则面面相觑,露出困惑神色。
姬朝甯不满地抱住林老太君的手臂摇晃,“祖母!那我刚刚磕头你怎么不拦着我?”
林老太君宠溺地戳了戳那小孩圆得鼓出来的脸蛋,“你第一个磕头的,祖母还不腻。乖孙再磕一百个头,祖母也不腻。”
众妇人哄堂大笑。
姬朝甯不依叫了声祖母,扑进林老太君怀里撒娇卖痴,眼神则偷偷往姬朝安那边瞟,一记一记地朝他飞眼刀。
姬朝安愈发莫名。前世姬朝甯又不愿到国公府受苦,又舍不得高耀其人,是以对他怀着嫉恨,多番为难欺压,尚且有个由头。
这一世姬朝安与他没有半分瓜葛,就连他娘打算塞的继父母也是对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姬朝甯为何仍对他满怀敌意?
姬朝安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着边际地瞎猜:莫非嫉妒他玉树临风、卓尔不群的形容外貌?
姬朝宜笑道:“还是祖母疼我们,只是爹娘还在外头迎宾,忙不过来,叮嘱我领着堂弟给祖母磕了头,还一起回去帮忙,不敢久坐。祖母、大伯母、诸位族伯母见谅,侄儿们告退了。”
王夫人放下茶盏,说道:“慢着,朝安,你来得好,正好有点事……”
姬朝安心底微微叹气,打定了主意,实在不行,他就闯出府去,往后不再同诚意伯府往来。只是……到底是要惊扰老人家的寿宴了。
林老太君前世虽然对他并无太多交集,却也并未曾害过他。甚至于多年之后,当诚意伯卷入舞弊案中,林老太君更将姬朝安逐出家谱,伯府灭门时,未连累他分毫。
即便受了恩惠,姬朝安却依然不肯受制于人,只得在心中打定主意,往后寻别的机会补偿老太太。
谁知王夫人话未说完,就被林老太君打断了,“孩子们有正事要忙,莫要耽搁了,你能有什么事?要有也等寿宴后再说。去罢,去罢,莫让老二等急了。”
姬朝宜笑逐颜开,仿佛看不出房中人人神色纷呈,告了个罪,就拖着姬朝安溜之大吉。
直到出了福寿院,姬朝宜才叹了口气,“想不到她这样心急,一见面就迫不及待要动手。好在祖母……”
姬朝宜看了眼小堂弟,神色古怪,“早晨我听她们口气,祖母是答应了的,怎么见着你就改了主意?”
姬朝安也跟着蹙眉,“这事着实蹊跷。”
不说二人心怀疑虑地走了,留在福寿院中的众人亦是个个都有满腹疑问,连姬朝甯也挽着林老太君手臂,撒娇说道:“祖母,不是说好将他过继给十四堂叔,寿宴后就带他回滨州去?”
王夫人轻斥道:“放肆,大人的事,你乱插什么嘴,还不出去。”
姬朝甯委屈扁嘴,但见娘亲神态严厉,只得一赌气,跑出了屋。
林老太君又道:“大媳妇留下,你们也都出去罢。”
才张口要劝的黄衫妇人尴尬合上嘴,众妇人纷纷起身,走出了屋去。
偌大正屋里只留下林老太君同她身边的嬷嬷,也不开口,唯有屋角的青铜莲花炉里升腾出丝丝缕缕的香暖薄烟。
王夫人坐立不安,终于问道:“母亲,为何……”
林老太君直视着她,说道:“此事休要再提,他的事,你也不可再插手。”
王夫人面色突然惨白,她强自镇定,暗暗捏紧了手指,强笑道:“我也是为朝安好,他一个人,又没个长辈扶持……”
林老太君冷笑起来,眼神陡然变冷,往软榻里一靠,“若真为他好,近在咫尺的四房你不挑,非要从滨州寻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真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王夫人深吸口气,胸膛缓缓起伏,柔声道:“虽说那边递了话,可当真带着他成亲,甯儿的脸往哪儿搁?媳妇只不过想,成年之前,先将他远远地打发走,过几年那边心思约莫就淡了……”
林老太君厉声道:“此事也休提,他怎么能做妾?他岂能做妾!”
王夫人脸色愈发苍白。
林老太君这才按捺情绪,找补般添了一句:“我姬家的儿女,绝不给人做妾。”
王夫人却低下了头,默默垂泪。
林老太君见她那模样,摸了摸她的鬓发,柔声道:“傻孩子,你想左了。”
王夫人含着眼泪抬眼看她。
林老太君道:“丽珠,你只需知道这一句——他绝不是大郎在外头生的孩子。旁的莫要再多问。他的事,更不能插手,记住了。你若是行差踏错,只怕要给伯府惹来滔天的大祸。”
她语调中甚至饱含畏惧,令得王夫人后背陡然寒凉起来,颤声问道:“母亲,那个姬朝安……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林老太君却道:“他自然是姬柳之子。”
王夫人一丝一毫也不信。
然而林老太君却不愿再说下去了,“我乏得很,你先退下。”
王夫人只得告退,走出门后,面目愈发森寒。
姬朝宜二人才走回竹林边,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愤怒大吼:“姬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