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后,醇酒冷、灯影稀。
诚意伯府恢复了平静。
姬松换了一身家常的半旧青色缎子衫,戴着文生巾,只带了一个贴身长随陆回,去寻林老太君。
老夫人不在福寿院中,而是在伯府东北的静修堂里,正给老诚意伯的牌位前添灯油,身边也只跟着鬓发已经半百的琴嬷嬷。
姬松示意陆回在墙外候着,独自穿过高大松柏林,迈入静修堂中。
他先是给父亲的牌位磕头上香,随后才柔声唤道:“娘。”
林老太君拨了拨一盏长明灯的灯芯,从琴嬷嬷手里接过银色剪刀,小心修剪,安静应道:“有话直说。”
姬松便说道:“八郎那边……多谢娘今日维护。只是有一事要澄清,八郎当真不是我的孩子。”
林老太君笑了笑,放下剪刀,“你这傻子,你当我误会八郎是你的孩子,这才处处维护?”
姬松惭愧道:“娘没有误会,是儿子误会了。”
林老太君继续添着灯油,低声道:“也不瞧瞧那孩子俊秀精致的模样,谅你也生不出来。”
姬松浸淫官场多年,如今却被娘亲当孩子训,颇有些无地自容,下意识瞥了琴嬷嬷一眼。
琴嬷嬷头也不抬,眼观鼻鼻观心,只捧着个装灯油的黄铜罐,亦步亦趋跟在主子身边。
姬松遂苦笑道:“只可惜丽珠说什么也不信。”
林老太君道:“我敲打过了她,你也多提点着些,她若仍是不肯信,执意要同个无依无靠的幼龄儿过不去——善妒是可以休妻的。”
姬松倒抽口气,他虽然知晓娘亲对王夫人颇多不满,可平日里只要大局上过得去,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如今竟为了姬朝安,做到这等地步?
他一时竟也慌乱起来,下意识看向窗外,见四下里无人,方才又走近几步,低声问道:“娘,为什么?八郎、八郎究竟是什么人?”
林老太君悠然道:“我瞧着那孩子讨人喜欢,看不惯你媳妇儿恃强凌弱,心性太差,趁机换一个,也没什么不好。今日你几个姨母带着表弟表妹们来了,我瞧着有几个年龄正好,容貌、品性、家世都配得上你,便是做个正妻也绰绰有余。待你休了妻,娘就写信叫她们再进京来让你挑。若依为娘的意思,你五姨母家的十三娘倒是个好的……”
老人家絮絮叨叨说开了去,姬松愣了愣,苦笑道:“娘,娘,孩儿知错了,孩儿这就回去好好同王氏说道说道,必不让她烦着娘。”
姬松告辞,狼狈逃去。
林老太君目送他的背影在廊下灯笼光照下渐渐隐没,合上眼低声叹息,“他怎么这样容易就信了呢?这孩子,自幼便心眼实,如今都是三个孩子的爹了,还这样傻乎乎的,想起来真真难过。”
琴嬷嬷道:“伯爷品性仁厚,是太太的福气。”
林老太君叹道:“原本他这样的性子,守成是够了,谁知老伯爷竟卷进了那样的事……怪道与国公府的联姻这等好事会落在我们家里,原来如此,今儿瞧见那孩子我便想通了,原来是圣上的恩典。只是……只是怕过犹不及啊。”
琴嬷嬷道:“太太,您太过虑了,如今宫中可没几个人认得出来的。只要他……远离京城,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林老太君道:“今儿你也看见了,那孩子哪儿是个甘心蛰伏的主?小小年纪,心比天高,又有手段,甯儿还比他大几个月,对上他就是个送菜的包子!等着瞧吧,往后啊,那梧桐台上,可有得热闹了。”
琴嬷嬷笑道:“原来太太不是在担忧,是在高兴有热闹看。”
林老太君噗地一声笑了,将油勺交回给琴嬷嬷,面上仍是浮起忧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伯爷做都做了,瞒了全府上下这么多年,再补救也为时已晚。惟愿……他能闹大些,越大越好。他闹得越大,便越没有人在意区区一个伯府了。”
被林老太君寄予厚望的姬朝安,此刻正在槐树里家中,闹得鸡飞兔跳。
小槐树满心欢喜等投喂,却只等来一包果脯。
只有果脯便罢了,竟还是酸的!
酸得他一兔出窍、二兔升天、三兔原地乱跳。
姬朝安却冷笑旁观,问道:“够不够?这儿还有一斤酸杏脯,管饱。”
小槐树酸得腮帮子都麻了,在桌上蹲下后肢慢慢撤退,却被姬朝安眼疾手快摁住后颈,又塞了块杏脯到三瓣嘴里,还捂着嘴不让他吐出来。
虐待灵兔,惨无人道、令人发指、天地不容!
灰兔吱吱乱叫,拼命踢蹬后腿,终于挣脱了姬朝安力大无穷的摁压,变成了人形靠缩在墙角。
少年两眼含泪,黑中隐隐泛红的凌乱长发披散在穿着黑衣的肩头,赤着双足的模样既蛮荒又凄惨,他反手狠狠擦着嘴,控诉道:“你欺负我!”
姬朝安爬上书房垫着厚实软垫的圈椅里交叠腿舒舒服服坐着,手里还抱着果脯盒子,冷笑道:“我就是在欺负你。”
少年怔住,眼中浮起莫大委屈,喃喃问道:“你、你为什么欺负我?”
姬朝安脸色微冷,说道:“你打算自己坦白交待,还是等我说出来?”
小槐树摆出一副威武不能屈的贞烈模样,愤然道:“我又不曾做错事!你不讲道理!”
姬朝安气得笑了,将果脯盒子重重往旁边桌上一顿,“死到临头还要抵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