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寒风刺骨。
姬朝安兴冲冲抱着书册穿过听风小院外的回廊,往姬氏族学所在的躬耕斋赶去。
早在半月之前,朝阳学宫唐先生应邀前来讲课的消息便传遍了族学,族中子弟人人翘首以待。哪怕区区一个时辰的讲学只不过杯水车薪,然而只要聆听名师,便能有所得。
他自然对这次讲课充满了期待。
他才走出回廊,突然当头一盆凉水泼下来,淋了他满头满脸,半个身子都湿透,青色夹棉衫化作了深色。
爆笑声自头顶回廊与四周响起来,姬朝安抹了把脸,擦掉满脸水渍,冷冷看向站在面前的少年。
姬朝甯与几个穿着锦衣的狐朋狗友就站在回廊外,肆无忌惮指着他哈哈大笑,“落水的杂禽!你算什么东西,还想与我们同堂听唐先生讲课?你也配!”
姬朝甯身边,一个眉眼细长,五官锐利得近乎尖刻的少年笑道:“衣冠不整,如此失仪,岂能进课堂?这位仁兄若是脚程快些,赶回去换了衣衫,重新梳洗,说不定还来得及送送先生,见见先生的背影。”
又一个胖得眼睛只剩条缝的少年道:“见背影也便宜他了,最多吃吃马车的灰尘。”
姬朝安一言不发,只退回回廊中,先将怀中之物小心放下。好在书册、笔墨皆用防水布包裹,不至受到连累。
国公府为他提供的衣衫是寻常的绸缎,既无符纹护体,自然也不能防水,如今里外都浸透了,夹棉的衣衫用力一挤,就滴滴答答地淌水,衣衫更是皱得不像话。
姬朝甯等嘲弄了几句,见他半个字也不说,索然无味地走了。
远远地依然传来饱含恶意与蔑视的喧哗。
“……族学第一又如何?还不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野种。”
“男妻不得入仕,他念那许多书、争那许多名头又有何用?自欺欺人!”
“约莫以为多读几本书,嫁过去才不会被看不起?哈哈,一个灰羽小雉鸡,最末流的根骨,就算拼着服药生子,婆家也看不上眼,也就他自己看不清,做着千秋大梦……”
胸膛里有烈火熊熊,令骨血焦灼,外在却依然寒风刺骨。
姬朝安抓着衣袖拧水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他灵力稀薄,又缺丹药、法器加持,纵将祛尘避水的咒术倒背如流,作用在衣衫上的效果,仍是几近于无。
零星来往的仆人视若无睹,但姬朝安心里清楚,若是他为赶时间化出羽身飞出去,立马就要被一拥而上拿下,送去大夫人面前受罚。
躬耕斋离他的居所极远,往返要耗费大半个时辰,且姬朝甯说不定还另设了陷阱拖住他。
姬朝安竭力拧掉头发与衣服里的水,再将皱成腌菜的衣衫使劲扯平整了,仍是往躬耕斋赶去。
他不敢进学屋,只等同窗们全进了屋子后,才从藏身的柴房里出来,立在屋外旁听。
唐先生嗓音温润,不急不徐,闻者如沐春风。他一开始讲解的是《灵学通论》:“肖神者谓之人,肖仙者谓之灵,人堕邪道则谓之入魔,灵堕邪道则谓之成妖。谁来说说,正道与邪道之分?”
唐先生点了几个学生,俱都回答得磕磕绊绊,唐先生却依然温和如初,一一细做点评指引。
姬朝安在窗外又嫉又羡,一时想这还不简单,正道便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藏在人人心中。一时又想若是我如此这般一说,先生会如何评价?
他想得痴了,回神时只觉寒风彻骨,不禁抱着胳膊哆嗦了下,牙齿不禁格格打战。
屋中唐先生的嗓音突然停了片刻,不过几息,便又如常响起。
姬朝安突然察觉有什么东西扯了扯袍角。
他低头看去,只见一只通体碧绿如翡翠、比成□□头还大一圈的灵龟站在脚边,伸出长脖子,仰着头,用一双绿汪汪如潭水的眼珠子瞅着他。
不等姬朝安有所动作,那灵龟突然张嘴做了个吸气的动作。
姬朝安身上,湿透凉透的衣衫与头发眨眼就变干了。
灵龟随即缩回龟壳里,用脑袋顶着个浅绿色物件,将它顶出龟壳,滚落在石板上。
随即又仰头盯着姬朝安,目光堪称慈祥。
随后用前爪将那物件往姬朝安的方向推了推,仿佛在催促他捡起来。
姬朝安便将那物件捡了起来。
那是个极为小巧的玉雕葫芦,只有半个拇指大小,半透明的浅绿材质,雕工虽然简单,却胜在浑圆可爱。
玉雕葫芦一入手,便有股温润灵力传来,姬朝安察觉其温和无害,便就势引导那股灵力转了一周天,驱散了通身的寒意。
姬朝安心中又惊又疑,不知那头灵龟从何而来、又为何要帮他,才想问问,却发现脚边灵龟已经不见了踪影。
直到唐先生授课结束,他才发现那头灵龟正安安静静趴在唐临轮椅的扶手上。
那温和男子离开时,在族学的夫子们、学子们簇拥中,遥遥看了眼姬朝安所站之处,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笑容。
那个玉雕葫芦则留在姬朝安手中,是他所收到过的、最重要的礼物之一。
它能汲取天地间灵气储备在葫芦中,供姬朝安必要时汲取,弥补了他灵盘单薄、灵力微弱的短板。
从今以后,姬朝安面对姬朝甯等人的恶意捉弄,总算有了些自保之力。
那玉雕葫芦一直护持他到了筑基段,居功至伟。
二十年后,姬朝安顶着高耀责难,前往菜市口,亲手收敛了唐临先生残破得只剩骨架的尸身。并与那头同样四分五裂、染满主人鲜血的灵龟一同入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