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霈又习惯性笑起来,不慎扯动脸颊淤青,下意识抽了口气。
姬朝安暗恨此人惺惺作态,曾被对手诬告而下狱,受尽酷刑仍不合作的硬骨头,哪里就会因为这点小伤就大惊小怪地变了脸色?
无非是提醒他罢了。
奈何自家兔子打人理亏,姬朝安只得取来颜坤祺所赠的珍贵药酒,给他斟满一杯。又取了个绿色的小药罐,里头装着活血化瘀的莲花膏。
楚霈以为他要帮忙上药,配合地微微侧了脸。
姬朝安反手将小药罐放在仇四婶儿手里。
仇四婶儿手劲大,揉得楚霈左躲右闪地告饶,仇四婶儿一面揉一面劝道:“大人忍着些,揉开就好了,可不能让这样漂亮的脸蛋破相了。”
楚霈最恨有人当面夸他漂亮,立时黑了脸。然而见那仆妇神态诚恳憨厚,一旁小朋友满脸担忧,只得强忍下去,三说两说让仇四婶儿放下了药罐。
等仇四婶儿退出去,楚霈也没了猫逗耗子的闲情逸致,不再同姬朝安绕弯子,肃容说道:“你可曾听过南风堂?”
姬朝安沉思片刻,方才说道:“不曾,这一路行来,也不曾见过哪家药店医馆唤作南风堂。”
楚霈笑道:“南风堂名字取的是‘南风舟去疾’,船来得快来得多之意,最初是码头扛包工结社互助的团体。若遇货主恶意压价、增加包袋重量,又或是接运危险活物时被咬伤咬死,皆由南风堂出面交涉,为穷苦百姓争取利益。南风堂发自岷州,兴于衮州,百余年间辐射各地码头,俨然成为民间最大结社。”
“但凡有情众生聚集之处,便少不了利益之争、意气之争,南风堂坐大后,不仅其中人员良莠不齐,难免有人生出歹心,或是勾结货主欺压劳工、或是教唆劳工哄抬工钱,欺行霸市,更将手伸到旁的行业里。最终遭到朝廷取缔围剿,死伤无数,五十年前便销声匿迹了。那时候,不只你,连你爹都还没出生。”
姬朝安自然是知晓南风堂的,这结社自遭围剿,便自地上转到了地下,仍自称不忘初衷,不只要庇护劳工,而是要庇护天下的老弱贫幼,锄强扶弱、劫富济贫。但其中成员行事依然亦正亦邪,不服管教,故而不为朝廷所喜。
但南风堂的堂主荣澜亭,却是高槐身边第一个追随者,南风堂众多义士最后都加入了槐军中,追随高槐南征北战,一统四灵。
不过如今他却只能耐着性子听楚霈解说。
在楚霈口中,那自然是一伙打家劫舍的匪徒,罪行罄竹难书,非但如此,如今更是生了二心的反贼。
说完了南风堂的恶行,楚霈终于转到了正题上,“南风堂当家做主的几人,合称‘一琴二刀三剑四扇’,四扇说的是堂中四个白纸扇,亦是指智囊、军师一样的人物,专司出谋划策。我接到线报,称你那位人人称颂的好先生唐临,就是南风堂四扇之一。”
姬朝安默然半晌,才叹道:“无凭无据,岂能平白污蔑人?”
楚霈笑道:“正因如此,我才要请朝安相助,从旁监视。”
姬朝安总算弄清楚了楚霈的来意,长舒口气,叹道:“这样的事也交给我,大人可真看得起在下。”
楚霈笑道:“高耀那小子被你玩得团团转,着实好看得很。朝安,你若是肯做,自然少不了好处。”
姬朝安问道:“我若是不肯?”
楚霈仍是柔和笑道:“上古凶兽作乱,天下共诛,持国公可以大义灭亲,你窝藏包庇凶兽、纵容其行凶,却只能算作同罪了。”
姬朝安冷笑道:“胁迫十一岁的小孩,阁下行事好磊落。”
楚霈端起酒杯,尝了口药酒,遂眼前一亮,似是甚为满意。
这才眉眼弯弯,仿佛情郎低语:“谁叫我看上你了?我从旁看了许久了,你如今年龄尚幼,不容易惹人疑心,偏生行事稳妥,比许多成年人还可靠。如此天赋异禀,若不能为我所用……却也不能便宜了旁人。”
姬朝安冷冷瞪着他。
楚霈依然泰然自若地品酒,“南风堂在白砂城的分舵主——他们称之为轩主,暴露了身份,一路逃亡,如今躲在朝阳学宫之中。你仔细找找,若寻到了线索,即刻来报。若没有证据,九律司也不便进学宫拿人。”
姬朝安道:“是不便进?还是不得进?”
楚霈苦笑道:“你这小促狭鬼,非要抓这点字眼……是是,我想进也进不去。若非如此,何必苦心积虑找内应?”
姬朝安仍是沉默不语。
楚霈又道:“你离京游历时,有件事挺有意思——据线报传来说,另有一人也在追踪你。我命人将其拿下了,你猜如何?”
姬朝安挑眉看他。
楚霈道:“是你大伯娘派出去的。”
姬朝安这才明白,难怪堂兄写信示警后,他始终不见那追踪者的踪迹,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亏他一路费时费力隐瞒行踪,结果该瞒的瞒不住,想瞒的那个却根本不必费事。
他便说道:“那……多谢楚大人?”
楚霈摆手笑道:“举手之劳。不过,我审过此人之后,又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事。”
这人兴高采烈的样子,仿佛顽童一颗颗往外拿糖勾||引姬朝安,说道:“他同你父亲的案子有关。”
姬朝安露出震惊神色,少半是刻意,多半却是当真吃了一惊——私印邪典案,牵连众多,文武百官多少都知道其中的猫腻冤屈,却偏偏视若无睹,不敢用其来打击对手。只怕一个不好,遭其反噬,连自己也被拖下水。
是以人人噤声,避之唯恐不及。姬朝安前世是直至亲自掌权,才将相关人等一个个报复回去。然而当时贵族被高槐屠戮过一遍,死伤无数,曾经插手的官员活着的也不剩多少了。
物是人非,证据散佚,连重审也无从做起,只得以其它罪名处置。
为此姬朝安常耿耿于怀。
眼下楚霈却若无其事就提及此事,竟似有意为他父亲翻案?也不知是当真有心为人所不能为,还是欺他年幼哄他玩?
楚霈此人前科累累,谎言信口拈来,轻则用以哄姑娘芳心暗许、翻脸不认;重则骗取盟友信任,再转手出卖。手段花样百出,令人防不胜防。唯有一点可取,对旁人是两面三刀的小人,对姬朝安却坦诚以对、从不欺瞒。
然而那是二人相识于姬朝安成年并掌权之后,他吃了姬朝安几次暗亏,心悦诚服,这才引为知己。
如今这个十一岁、没有帝王撑腰的姬朝安,只怕楚霈骗起来是毫无顾虑的。
楚霈不知道姬朝安心中已经给他贴上了“大骗子”的标签,笑得愈发诚挚动人,说道:“只要你用心办事,我自然有法子为你父亲翻案,顺带扳倒五鸾部尚书,权当为你出气。”
姬朝安只道:“我凭什么信你?”
楚霈自袖中取出一叠纸来。
是数名涉事者的口供,既有大夫人的指使,亦有青藤书局管事的授意,层层追溯……到了六王子楚澈与五鸾部尚书勾结。
这些口供俱是另外誊抄的,既无画押亦无官印,楚霈解释原件妥善存放,轻易不能动用。
姬朝安却摇头道:“你错了。”
楚霈原本信心十足,闻言竟怔住了,“这可是秉烛司拷问出来的口供,你信不过九律司的武夫,总该信洞明使的狗鼻子。”
姬朝宜也任洞明使。
姬朝安横了他一眼,将口供扔回他面前,皱眉道:“楚澈不过是傀儡罢了,真正的主使者,是凤冠鸠。”
楚霈若有所思,问道:“是雄是雌?”
姬朝安道:“雌。”
楚霈敲敲桌子,沉吟道:“范嫄?那娘们一门心思地追男人,若不是她爹的吩咐,怎么也牵涉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