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朝安听得清楚,然而这小孩的身子劲力不足,神魂困于其中,时不时会生出被拖泥带水的衣衫纠缠的错觉。
如今亦是如此,姬朝安闪躲不及,只得奋力往左前方一扑。
然而扑地上之后,他却未曾听见箭矢落地的声音。
回头一看,仇四婶儿手中抓着支通体漆黑的箭矢,茫然问道:“少爷,你趴地上做什么?”
姬朝安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膝头的尘土,淡然道:“锻炼。”旋即视线往四周扫过。
那暗中潜伏的弓手一击不中竟没了动静,于常理不合。姬朝安怀着疑惑,将箭矢要过来细细看了看。
接着微弱月光也能看出来,镔铁十字箭头、杨木箭杆、白鹅羽的箭尾,再寻常不过,是洛京半数猎户都会用的材质。除了做工精细些、杆子上刻着加速的鹰羽纹同增加准度的涡卷纹——这也是有点家底的猎户就能定制的箭杆,此外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辨识的特征。
是如此谨慎行事的队伍,那弓手却只射了一箭便匆匆离去,倒像是……事发仓促,临时受到征召的模样。
姬朝安神色便有些古怪。
若他猜得不错,那些人恐怕是在布局周全之前,发现了原七,担心打草惊蛇,方才仓促提前行动。
若事成还好……若事不能成,只怕要迁怒到原七身上。
姬朝安心中思绪电闪般回转,足下不停,已经冲进了箫排巷中。
围绕李氏宅院爆发了多场厮杀,嘈杂的兵刃碰撞、刮擦声中,一个苍老嗓音回荡在夜空之中,“老夫与刘元泰是私人恩怨,绝不连累旁人。叨扰了各位乡亲,还望各位乡亲海涵。”
就算没有这段话,早已习惯了避祸的峒镇居民也是断不会有不相干的人出来行侠仗义的。
不过如此一来,原本还亮着灯的两户人家也吹灭灯火、紧闭门窗,再没有任何动静。
大门开敞,门口便躺着两具黑衣的尸首,激烈厮杀声自院子深处传来,隐隐约约能瞧见内里人影如鬼影曈曈。
仇四婶儿看得战意高昂,朝着院门走去,被姬朝安及时拉住手臂,小童摇了摇头,“与我们无关,不必多事。”
他眯眼看向薛晴的宅院,就在巷道东侧第三家,与李姓人家隔墙而居。
好在峒镇的宅子占地都大,一墙之隔的厮杀暂时影响不到旁边。且隔了一进院子、十来间房子后,有一间屋顶隐隐闪着晶芒。
想必是薛晴知道自己修为有限,便将薛宅中人集中一处,全力护住。
他将那间房指给仇四婶儿看清楚后,嘱咐道:“四婶儿,你去到那房子外头,不用进去,对房中人说:是姬少爷派我来保护你家主子的。你就守在外头,无事也就罢了,若有人要闯进去,就狠狠揍他,不必留手。”
仇四婶儿哎!了一声,担忧道:“少爷你要小心。”
姬朝安笑道:“放心,我就看看。”
仇四婶儿便从外墙利落翻进了院中,果然没有触发任何禁制——那一声震慑人心的响动,不止是破除了李氏宅院私下设置的阵法,就连箫排巷所有人家里,由官府设置的阵法也尽数破除了。
虽然不知为何峒镇巡捕至今没有赶来……
姬朝安心中一动,想起原七提过,埋伏者疑似官家的人,说不定峒镇巡捕私底下有所勾结。
姬朝安取出月纹符佩戴妥当,略略迟疑,便走进李氏宅院。
约莫是设置了什么屏障,一走进庭院里,浓浓血腥味扑面而来,院中战况惨烈,远胜院外所见。
姬朝安瞧见地上尸首分为两拨,一拨黑衣的少些,另一拨则穿着各色服饰,唯有手臂上绑着条紫色的布条,其中不乏商贩走卒打扮。
他越往里走越是诧异,这姓李的人家究竟什么来头?竟连最外围的护院都是凝脉段巅峰的高手,还个个悍不畏死,使得进攻方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每个黑衣护院附近都倒着二三十余具臂缠紫色布条的尸首。
他努力回想,然而却想不起前世有听过刘元泰之名——如此便证实,此人要么籍籍无名,要么死得太早,毫无影响力。
这已经不是他如今之力所能干涉的战场,姬朝安及时止步,打算退出宅院,去协助薛晴,在房外再设下几道防御阵法。
此时前方一道圆月般的拱门里突然传来厉喝:“小心他金丹自爆!”
金丹?若当真自爆,整个箫排巷都难逃劫难。
姬朝安暗道晦气,却不得不加快动作,自宝石里取出一套杏黄色小旗——这是他途经兖州逛鬼市,在地摊买下的一套阵旗。因为配套的阵法书遗失,入手的价格相当实惠。
他却是不需要阵法书的。
姬朝安顾不上隐匿行踪,催动灵力,将三十三面杏黄小旗沿着外墙,一一插进墙根泥地里。
若是进院中设置自然效果更佳,只是自月门里汹涌溢出的剑气与杀意,仿佛警示其中凶险,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只务求令自爆威力收束在内院,莫要波及邻居。
他在外头忙碌时,内院里已经传来另一道嘶哑的男子声音:“金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愚蠢!区区金丹就吓得你们这群菜鸡屁滚尿流,竟也敢偷袭爷爷!睁大眼睛给爷爷看好了,爷爷要你们——要整个均州为爷爷陪葬!哈哈哈哈哈都给我死!!”
地面振动,惊呼声四起,姬朝安听见有人嘶声道:“是——乾坤镜?怎么可能?”
炼气士常用辅助器具为法器,法器之上为灵器,灵器之上为宝器,宝器之上为仙器,仙器之上为神器,神器之上,还有圣器。只在传闻中,无人有缘得见。
上古遗留的乾坤镜,便是一件、抑或说,是一套圣器,传闻乃是黄帝祛除邪魔时,所用的四圣器之一,镜光所照之处,万物皆无。
地面振动愈发强烈,姬朝安稳住身形,分心留意着院内动静,并加快了布阵的动作。
那嘶哑男子嗓音狂笑道:“区区杂禽,倒也有点眼光。这自然不是原物,而是仿品,尽管如此,也有仙器品质,刀剑术法皆难伤!七镜一出,阵成时即刻自毁——仙器自毁的威力,尔等该心中有数。尔等要给爷爷殉葬也就罢了,莫非要整个均州百姓都给爷爷陪葬?若当真如此,爷爷不亏,哈哈哈哈哈!”
姬朝安插下最后一根阵旗,心中惊疑不定。
前世时,除了高槐入侵时爆发战争外,其余时候,并未曾发生过因仙器自毁,一州生灵涂炭的惨剧。然而如今姬朝安自己就是个变数,这一点令他愈发不敢轻举妄动,僵在原地了片刻。
一个清朗幼童声音接着响起来,“再多人陪葬又如何?死了便是死了。刘元泰,你素来最爱惜性命,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不如各退一步,莫再负隅顽抗,我带你去见爹,求爹爹开脱,饶你性命。”
竟然是他!
姬朝安瞪大眼。
那嘶哑男子嗓音再度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原来是颜家的小杂种!这点伎俩也敢同你爷爷耍?老子若是束手就擒,不用等见到颜镇抚使,你就得把老子脑袋砍了!当爷爷傻?少说废话!不错,带上颜家的天之骄子陪葬,老子也值了,死吧!死吧!通通死吧!!哈哈哈哈哈哈——”
他边笑边阴森森道:“这可是第七面镜子了……”
地面再度振动,院内一片混乱,有人喊“遮挡镜面!”,有人喊“破坏机关!”
然而突然之间,一切都陷入死寂之中。
干脆利落地仿佛被一刀切断了声音。
那嘶哑男子嗓音变了嗓门般说了个“你——”字,旋即也陷入沉默。
姬朝安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险些就蹦了出来,他爬上墙外假山,小心翼翼从墙头探头出去观望。
内院有一片开阔庭院,原本溪流潺潺、种着修剪整齐的灌木花草,此刻已经被践踏得凌乱不堪,溪水泛着血水的猩红,院中横七竖八躺满尸首。
一座通体漆黑的房子周围,或站或悬空,包围着三十余人,颜坤祺那小小的个头便俨然居于首领位置。
庭院内有地面开裂,六面半人高的古铜镜形成大半个圆圈,铜镜周围皆刻满飞禽走兽,安放在同样雕铸着古朴纹样飞禽走兽的青铜镜座上。
然而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能将整个圆形填补完整的第七面铜镜上。
刘元泰曾说,阵势成型,仙器自毁。
他虽然惜命,却走投无路,忠心耿耿的部下被杀得一干二净,身负重伤,兼中狐阑果之毒,纵使与颜坤祺讨价还价,逼迫其退兵,亦无生路。
索性拖人陪葬。
其心性之狠毒,可见一斑。
而颜坤祺未能先破坏他所有后手便仓促起兵,其中多多少少,是有姬朝安的缘故。
然而——
那第七面铜镜虽然就位,阵势却并未发动。
众人视线便都落在了那只趴在铜镜顶端,啃得正欢的毛绒怪物身上。
垂在头两侧的长耳、毛球般的尾巴,看似柔软的四肢。
约莫是只灰毛的兔子。
趴在镜子顶端,仿佛一块柔滑闪亮的灰色皮毛。
号称刀剑术法难伤的坚固仙器,已经被它啃出偌大的缺口。
在众多视线焦灼般的注视下,那灰兔却全然无视,依然起劲地啃着剩余镜体。
姬朝安在看清楚现状的刹那,立刻将头缩回了墙下。
一时竟不知该掩面叹息、还是冲进去解释清楚。
刘元泰发出愤怒至极的怒吼,院中众人则在放下心中大石时愈加警惕,陷入绝境的金丹段,其自毁之力纵使不如伪造乾坤镜,毁掉半个峒镇也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仿佛循着刘元泰的怒吼声寻来般,天际一道赤红的剑光突然落下,那浑厚凛冽的剑气如天河决堤,悍然倾泻而下,令得院中一众习惯征伐、见惯生死的颜氏精锐也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是学有大成的剑修的剑域。
那剑光轻易撞破了有层层阵法加固的房顶,不过刹那间,房中生机荡然无存。
一个身穿玄色长衫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顶破洞旁,朦胧夜色里看不清长相,然而通身的剑气却冷澈而清冽,如凛冬时节漫天飞雪。
他手提着约莫是人头的物事,扬声道:“哎呀——赶上了赶上了!草民们听真,杀刘元泰者,极天剑派梅颂雪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