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东摊了摊手,一脸麻木当中露出一丝苦笑,样子比哭还要难看。他说,我又不是闲着没事做,我去戳鸡干什么?
你报复,你恨我家鸡,于金凤本来还想说下去,崔晓明看不下去了。他说,好了,话就说到这里吧。你们要鸡,我明天去买一只给你们。于金凤马上针对了崔晓明,你这算说的什么话,还讲不讲理?什么叫我们要只鸡?崔晓明笑笑,说,大姐,那你认准了亚东戳你的鸡,总得有个凭据吧,你看你女儿到现在也没站出来说个话呢。
崔晓明的话还没说完,茅祥达走了过来。他是边看着崔晓明边走过来的。他五大三粗,眼神逼人。他走过来,把于金凤拉到身后。于金凤还在挣扎,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结果被茅祥达狠狠推了一把。茅祥达咧了咧嘴,露出又黄又黑的牙齿,一股浓浑的烟臭味泛着酸气袭来。他说了一句话。但那句话的凉意,整整侵袭了亚伟一家人三天三夜。他说,要凭据是吧?那好。由久以来,茅祥达一直给亚伟粗人的感觉。亚伟常常想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在公安局做保密科工作呢?但就是他这句话,让亚伟一下子感到,他就是个做保密工作的人。
三天后的晚上,两个警察来到亚伟家。领头的人额上有块白癜风,这样感觉上就像他有三只眼镜在看你一样。他说他们是派出所的,要叫亚东跟他们走一趟。林岚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正要分辨,白癜风说,我们有手续,请不要妨碍公务。警察把亚东带到地下室,在那里他们让亚东推上他那辆自行车。这样连人带车,一起进了派出所。情况很快弄清楚了,亚东那辆车是偷盗车。车主是一个剧团女演员,她去浴室洗澡,结果在浴室门口,车子被盗了。女演员哭了几天,因为那车是男朋友送给她的定情礼物。她把车垫撑得高高的,每天骑车经过南大街时,抬头挺胸,就像一头母鹿。但是问题出现了,亚东说他没有偷车子。他说得很冷静。他冷静的不是说话的语气,而是眼神。只要眼神是冷静的,那说话做事就是真的了。这是说至少会像真的。亚东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钱,那些钱都是叶腊梅给他的。他说那车,他是花了两百块,从一个外地人手里买下来的。这就是亚东在派出所里的基本答话。无论白癜风问什么,最后的答案就都在这几句话里。亚东把这些话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地说。从头到尾,他就是这几句话。按照白癜风的说法,亚东好像早就准备好了。等到天亮,林岚来了。林岚找到白癜风,林岚给了白癜风一张条子,白癜风为难了。林岚昨天找了单位领导,单位领导又找了公安局领导,在那张条子上,有他们的签名。条子的内容不重要,但签名重要。现在白癜风夹在了中间,一边是林岚的条子,一边是保密科的领导。虽说脏车出现在亚东手里,但更重要的却是,从逻辑上说,亚东关于他在盗车人手里得到这辆车的说法也完全站得住脚。
林岚后来说,当时她去找领导是冒了险的。偷窃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万一亚东交代了,林岚说那丢脸的就不光是她和这个家了。林岚的行动和效能大大出乎茅家预料。茅家收敛起来,还在鸡的问题上做出了妥协。楼梯口再也看不见养鸡的笼罩了。可是,亚东虽然出来了,但这件事并没有如常人所想那样就结束了。一堆鸡屎在亚东生命中的旅程仅仅是刚开了个头。对长远得失的失察,常常就缘于眼前这样连续不断的小胜利。这是普通人的常规生活写照。亚伟家也一样,无法脱俗,以至于若干年后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亚东回来后,林岚给亚东买了一辆新车。这辆车和亚东原来的一模一样。但是新车买回来后,亚东一次也没骑。在随后的日子里,一到傍晚孩子们还在楼下玩,但那时候开始,就再也看不到亚东和莲娜默默相守,站在一起的情形了。
亚东是带着一个隐形的污点去上大学的。他决定不去上先前学校推荐的大学了。学校不理解,反复做工作,但亚东执意不从。有得有失,校长找他谈话的时候,亚东说道,人要懂得牺牲。校长急了,你谈什么牺牲,你是精英,一粒芝麻才开花。亚东说,鳄鱼法则。你知道吗?你们把你们的想法强加给我,我就等于被鳄鱼咬住了一条腿。你们不让我走路,这条腿我就不要了。如果我还要这条被咬住的腿,那我就会失去另一条腿。现在,我要用我的好腿走路了。校长在亚东离去的背后楞了足足有半天,等看不见亚东的时候了,他摇摇头笑了。现在的孩子哼哼,他说,现在这孩子……
离开学校时,亚东吐了一口气。站在学校门口,他觉得这口气很深长,压了他太久太久,吐了半天才勉强吐干净。照着他在叶腊梅遗像前立下的誓言,最后亚东去了南京一所一般的大学,读金融管理专业。他要当一个银行家。送别亚东那一天,崔晓明又提起了自行车的事。崔晓明说当时要他知道林岚去找领导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让她去的。林岚说因为你是胆小鬼。崔晓明说不是我胆小,是我相信亚东。
亚东明天就要走了。他把林岚买的车送给了亚伟。那辆车被整修过了,所有女性化的特征都已消失,成了亚伟心仪的那种赛车的样子。亚东说,他没想到那车会是一个女人的。他又提起了那件事。他说要知道那车被那种女人骑过,打死他他也不会去骑。太恶心了,亚东说,你想想,那个坐垫是很妖的那个女人坐过的,我天天骑在上面,会是什么感觉呢?他的说法很暧昧,而且突出了“那种女人”和“很妖的那个女人”,这让亚伟忽然觉得,其实他就是冲着“那种女人”和“很妖的那个女人”去的。亚伟不知为什么会这么想,但当时亚伟就是觉得是“很妖的那个女人”某一天骑车的样子被亚东看见后,触发了他潜在的某种想象。最后他跟踪她,下手盗取了她的车。他拿她的车,又不是为了车。他骑在车上,时刻都会有想着“很妖的那个女人”的冲动。亚伟看着亚东,他喝了酒,话比平时多。他越说,亚伟越感到在车的问题上,他其实并没有说实话。亚伟记得很清楚,他在家里曾说过这车是“寄娘”的。既然如此,为什么后来会变做他从一个没有根基的小偷手里买来的了呢?既然,他那么痛恨女人,为什么又要去买一辆完全女性化的旧车呢?一切都在指证他。他针对的,就是“很妖的那个女人”。
亚伟暗自想着这些,忽然就有些同情亚东。他这么刻意掩盖自己,一定很痛苦。可到了床上,亚伟快睡着时,亚伟又想道,要是亚东痛苦之后,或者习惯了这样的痛苦之后呢?那亚东还会这么痛苦,或者像常人想象的那样痛苦吗?这样想着,那天直到很晚,亚伟也没睡着。亚伟后来想,这就是一个少年开始成为青年的标志。亚伟还想起了一本书,很有名,叫做《少年维特之烦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