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奎夺厂在众人的意料之中,但双奎夺到了厂,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三下五除二,把洒满汗水心血的厂房全铲平了。
夺厂行动很轻松,过程只有十分钟。其实十分钟也不到,那些厂房就回到了他手里。那天毛大通知彩云开会。彩云不知道开什么会,想到的却是应荣富的死,刚说一句尸骨未寒,毛大就截住了。毛大说厂里开会。丢下话,人就走了。彩云哦了一下,马上就觉到不对。厂里开会轮到你来通知吗?她连连在毛大身后摆手,可毛大做了贼一样不见了。这话说出来就她一个人听,听得怪怪的。就像半夜三更,看见一个人披头散发照镜子的样子。
会场布置在食堂里。中间放一张椭圆的会议桌,围一圈椅子。椅子都是真皮的,十五六张的样子,很有气派。椅子后面,又围一圈靠背凳,有三四十张。再后面一圈,是临时加的塑料凳,一直布到了墙根。会场上要坐满了,连上茅坑的路也没有。
会场上里三层,外三层,人一进去,就觉着气氛不一样。彩云一进去,脚下就一软。她看见鲜红的标语上写着:塑机厂改制大会。
接下来她就看见,会议桌上有她的席卡。她的席卡被围在了在正中间,人家的席卡都只有一个名字,但是她的席卡上有两个名字,她的名字放在了赵部长下面,而且括了一个括狐。她的名字前头加了个姓。很多年来,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姓,要不是会议桌上的姓在提醒她。她真就忘记了自己姓董。
于是她心跳加快起来,这样客观上等于放松了对会场的警惕和思考。后来她记得,进来的时候,会场上还只有几个人,可等她一坐下来,会场变戏法一样,马上就坐满了人。所有人都像在等她。她一进来就被围住了,像一个馄饨的陷心,包在了中间。场面操练过一样整齐。所有人不光姿势统一,而且声音也像被切了一刀一样,瞬间没有了半点嘈杂。话筒像跟着她的屁股,她一落座就响了起来。一点间隙也没有。有人说话了。一说话她就警惕起来了。她带了房产证和欠条,这让她有一种鞭子在手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很好。她稳了稳神,舒了口气对自己说,她才是这里最有资格说话的人。她决定看他们表演,要紧三慢的时候,她才亮出鞭子抽人,看不惯谁抽谁。在法律上,这叫维权。
说话的不是双奎,她发现会议桌上甚至连双奎的名字都没有。于是她当自己多心了。说话的是副区长蔡俊。她一点不当心蔡俊说话。蔡俊拿过赵部长的钱,过年的时候,她看见过几次。蔡俊还拉过她的手。在上饭桌前,蔡俊拉着她的手,唾吐水都快流出来了。她笑着腾出一只手,做出了请蔡俊入席的手势。她把请字说了三遍,蔡俊就缩手了。他缩得很快,还滋了一下嘴,把快流出来的口水吸了回去。她不当心蔡俊,她开始搜索会场,密密麻麻的人让她有些心嘈。人群里犹如有什么埋伏,明晃晃的,让她不安。好一阵她才算弄明白,明晃晃的是众人的嘴。那些嘴都被双奎的油和糖浸过了,在向她示威。可能来会场前,还专门用油涂抹过。
可他们向她示威,到底要做什么呢?话筒前还有人在说话,等一会她要说话的时候,她就会说厂不关双奎的事。他给别人送油,不等于要别人把厂送给他。她还要说送送油谁不会送?又不是送人!掌声响起来了。这是为她在鼓掌。可她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她的话只是心思。心思就已经得到了掌声。
掌声过后,蔡俊宣布表决,选举董事长。彩云还在诧异,候选名单已经出来了。她的名字也在里面,还仍在一个男人下面。这个男人就是双奎。双奎的名字在这里刺激了她,她腾一下站出来说,连股份也没有的人也好做候选人了?彩云举起了产权证,说,我不同意。候选人要大家推选。
毛大接了话,他说这就是80%的股民推选的,蔡区长也是大家请来当司仪的。彩云马上反击,80%我不知道,我51%我不知道。话没有落下,遭了众人哄笑。毛大说你51%还是哪个朝代的事?有人接了毛大的话,你的股份都哪里来的?是干的还是湿的?会场上哄笑声更大了。
彩云红了脸,一时愣在了那里。手上的房产证半举不举,样子委琐得很。有人把一张纸推到她的面前,这是一张增资扩股通知书。原来为了企业发展,工厂决定增资扩股,股本金从2000万增加到2个亿。原股东按持股比例认股增资,半个月内出资,过期作放弃处理。2000万到2个亿,增资10倍。原来51%的股权,出资1020万;增资后,要再持有51%,那就要102亿。也就是说,还要再拿出9180万。
彩云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应荣富肯定有钱,但应荣富死了;赵部长肯定有钱,但赵部长走了。他们在,一定能拿出这笔钱。可他们都不在。产权证举在手上,一根鸡毛一样屁轻,忽然就一钱不值了。一阵酸楚凄惶地袭上心头,这一切本来与她全无关联。如果回到从前,她就是个爱穿翠绿鞋子的逍遥女人。乱局和仇恨都是男人之间的纷争,可真上了战场,刀斧利刃了,却只剩了她一个女人,最多,还有她的傻子丈夫成成。
纵然是这样的局面,彩云也是不会慌乱的。一件事她只要做了选择,那就会坚持到底。等排除了最初的慌乱情绪,她开始判断眼前的局势。要拿不出钱增资,那她持有的股权就要缩水。从51%降为51%,自然就失去了统辖工厂的权力。这正是当年双奎在监狱里,赵部长对双奎做的。双奎这次回辛店,看来全在复制当年的模式。双奎要以牙还牙。
这摆明了要吃她。她可以不管其他人和事,她也不想再向赵部长要钱。她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但是她不管了。她不能坐视被人宰割而默默忍受。她原来不是这样的性格,但一切已经悄然改变,一次次变局洗礼后,她再不是从前的彩云了。她瞄了一眼增资通知,又举起了产权证。她说,这事没有通知我,我有钱。有人问你哪来钱?她说我可以卖房子,抵押股权,还有债权。这里还有多少欠债的人?你们应该摸着良心想想,什么时候该还我的钱。这番话是有影响力的,很多人不知情。这时候就忽听得双奎在咳嗽。毛大站了出来。毛大说,你卖什么都没用了,成成字都签了。彩云这次声音大了,连头发也甩得有点乱了,成成签字不算。众人哄堂大笑起来,他不算还你算?毛大笑了一笑,他一笑就断了笑。他说你忘记自己姓什么了吧?毛大在这里,把彩云的话还给了她。
选举毫无悬念。双奎当选董事长。工厂这座城池就这样失去了。她尽了最大努力,一个人坚守到底,城池已让她了无遗憾。但没能阻止双奎前进,她心里的担心更加靠近了她。这样的担心在城池之后,在她心里很具体很具体了,尽管眼下还有些飘忽,或者其他人(包括双奎)也许没有弄清楚,但已实实在在地生成,就像一只狗天天在长大一样实实在在。她不能坐以待毙,只要还有一口气,即便片甲不留,她也要抗争,做诛死搏斗。她深知形势不但险峻,而且紧迫,甚至连喘口气的空隙她也没有。
双奎当了董事长就露面了。他坐到会议桌上,不知道怎么就坐到了台子正中。好像他一直藏在台子底下,就等着宣布当选才露面的。说话的时候,他坐在彩云对面。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做董事长,请大家放心,我保证做到大小股东同股同权。掌声热烈得很,还沸腾了。彩云都能感到有油从掌声里溅出来,溅到她心里,点燃她一腔怒火。双奎回到南大街,不光只为了夺她这股权,还为这样当众打她的脸,吐她的脸,还为了,这样点燃她心里将近十年的火。
对双奎,彩云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点期待。她卸去了所有女人的柔弱后,情绪十分强盛起来。她恨双奎。她发现恨一个人原来是要以想起另一个人来实现的。她就这样想起了赵部长。她想赵部长要知道了这一切,是决不会咽下这口气的。
双奎回到厂里的第一天,万里无云,难得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厂里铺的是红地毯。舞狮子的锣鼓起来了,双奎开始发红包。他眉开眼笑,一个一个地发。他不看人,看的是手。有一只手就放一个红包。红包发完了,就放炮仗。炮仗鲜活得很,都把小时候做的游戏掀起来了。毛大手拿鞭子,教孩子们抽陀螺,他说有几十年没这么开心了,和小时候过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