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设在继续。秦厂长给小芹送了花,露了牙,有没有流涎,范军没有看清。他不去看,一口一个卤鸡蛋。这时候小芹坐了下来,秦厂长抚了她的头发,像抚一只猫一样,温顺馨人,自然得很。屋子里飘满欢笑的泡沫。这泡沫开始堵人呼吸了,范军说了一句你倒象她娘舅得,就要自己倒酒喝,这边娘舅连忙挡下了。预设还在继续。预设除了花,还有两只桶,塑料桶。桶上残存的标签,已经看不出这桶最初装过什么了。娘舅把一只桶放在范军面前,另一只放在小芹面前,然后笑着,把双手团在胸前,他身体前倾,这让范军看清了他的胡子。他的胡子很稀疏,稀得有点不真实了,但很长,长到垂进了小芹烧好的鸡汤里。他的二只食指同时伸出来,一东一西,指着范军,你喝这个;指着小芹,你喝这个。范军没有动,他定下神来,等着预设延续。小芹那边哎哟一声,把桶里的液体倒出来,有点手忙脚乱了。桶里的液体颜色郁黑,清馨暧昧之气直透肠胃。范军连芥了几口气。这边小芹喝光了又往碗里倒,天下世界,最好吃的还是家乡山渣汁。那边范军听得小芹这话,咂一下嘴,身上的角角落落都涨了潮,张开了尝新鲜的嘴。
端过碗来,并没有小芹说的那样好喝,但滋味清纯,肚肠里顿时犹如清出了一条干干净净的路,亮堂了。秦厂长端了一只碗过来,他说喝喝这个,男人喝这个。本来就是看把戏,一碗土酒没当回事。喝着喝着,忘了碗数,肚肠里先是欢叫了,竟叠了声连叫了三个好。以掌击桌,台面砰砰作响,酒水径直跳洒出来。紧接着一腾身,吓了秦厂长和小芹一跳,只当范军上了酒劲。
范军在屋子里连旋三、四个圈,双手叉腰,站定在窗前说道,就做这个项目。马上批量生产,一定全国热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秦厂长大步跨过来,问范军,你是叫我做山渣酒生意吗?
酒?
酒让范军这时候想起了赵部长。赵部长料事如神,那次期货决战惨败后,赵部长把一个酒瓶和做酒的配方交给了他,难道在那时候,赵部长就知道他会有这一天吗?赵部长意在针对双奎,但赵部长给他酒瓶和配方,是要他用做酒的生意东山再起吗?或者,自己真还再想东山再起吗?原来他还不解其意,现在看来就是天意。天时地利人和,现在一切都恰恰契合了他的处境。范军不由一声长叹。
不光是酒,范军说,酒可以专供男士。这里所有人都会做,你只要收购过来,上一条自动灌装线。他又指着二个桶说,重要的是饮料,这个可以专做女性饮料。纯天然,绿色环保,广告词都替你想好了,走遍天下,忘不了家乡山渣汁。上二条灌装线,才多少投资,保证全国畅销……范军一直在说,说到夕阳震颤,突然滑落,月亮升上来了,他还在说。要不是他说着说着,看到秦厂长流出了涎水,他还要说下去。静场的时间大家都有点醒了,范军这才发现这不是在自己的集团,不是在自己的项目论证会上。自己现在是一个潜逃者,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县城里,一个租来的房子里,用自己的工资请人吃饭。
忽然哇呀一声,小芹从他身后抱住他脖子,团身跃上来,砰砰碰碰在他两腮忙开来,边亲边说你太有才了你太有才了。这边秦厂长也不让他踹息,一把拉住他的手,我一直想做大事业,一心想做大事业,可一直没做到呢。现在终于遇见贵人,要实现梦想了。紧拉慢扯,重新坐下摆开酒盏。一碗一碗喝起来。秦厂长开心,开心到后来不晓得是笑还哭了。他又跳又叫,对范军说,你不一般,我一看你就不是一般的人。
人生舞台一场戏,酒喝好了话好说,可是醒了呢?月色清冷地把清醒还给范军,他醒了。小芹的腿搁在他身上。她睡姿很野,摊手摊脚的,嘴毫无节制地张开,鼾声起伏。他想起小芹的身世,忽然生出一种厌恶,随之为自己伤感起来。无论出身低微,得力能干的彩云;还是仪态万方,通晓人意的雪琴……英雄一生,拥得美女个个知书识礼,善解人意,曾几何时,竟落得与风尘女子同枕共眠,养儿育女,每天的欢颜,到底是真还是假?抑或是假作真来假变真,真做假时真无真。
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如果不做那一番事业,自己早已儿孙满堂。可这样最普通最普通的生活,竟要轰轰烈烈一番后,偷偷摸摸地来享受,这样的酸楚铺上心头,倒也万千气象,却无路可退!范军叹口气,依稀记起喝酒时,竟然答应了秦厂长入股做山渣酒,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赵部长早就给他算好了命,他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但是命运把他安排在这里,他想或者不想有什么用吗?还有,他问自己,自己是真不想做吗?命运周而复始,每个人其实都是命运的机器。每个齿轮,每个螺丝都预先调好了转速。一架机器唯有顺着转动才没有烦恼,否则就是自己在为自己酿造苦酒。
那个夜头他想了很久,却想不出所以然来。模模糊糊当中,他觉得自己又回到辛店,不是回去开厂做事业,而是回归田园生活。他要把小芹当成彩云或者雪琴她们中间的一个,然后和小芹生儿育女,走完人生。如果他已经真的悟透生活,那么他就看懂了马路上的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搀着小芹,老老实实过马路,一直向前,头也不要回。可是生活好象不甘心放过他,还是让他在十字路口惊鸿一瞥,让他在人多、热闹的地方踌躇满志了一回。终点回到原点。
一夜无眠。天色还早,他起来烧好早饭后上班去了。一进厂门,秦厂长就在楼上喊他。秦厂长头发乱蓬蓬,眼睛通红,桌上台灯还亮着。秦厂长说,我弄了一夜,把办厂协议弄好了。范军搓了搓手,那协议书他根本看不下去。他说,这件事我可以能帮忙,但不能入股。
秦厂长楞住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你昨天还答应得好好的呀。范军歉意地笑笑,对不起,昨天喝多了。秦厂长愣在那里,只是说不出话来。他连忙解释,我哪来的钱呢?是不是,就是入也没钱啊。
他话音未落,秦厂长吧塔一下抓住他。秦厂长收回了大门牙,神色庄重,你到底入不入,我是说愿不愿意入。你入,我就借给你,亏了不用你赔。秦厂长盯着范军的眼睛,一动不动。他说我愿赌服输。
轮到范军发愣了。他笑着说这样不值得这样不值得。他边说边笑,可笑声他自己听上去都很勉强,象一条被捕过的鱼,又被放进了水里后拼命打嗝。
秦厂长说,我们合作一定前途无量。我一直想做点事,只有你能帮我啊。
秦厂长说得很诚恳。但一夜思考,是事关生死的车轮战。利弊得失,范军早已权衔停当,只是再不肯松口。事情的可怕,不是可怕在做这事件有多大困难,而是在于做成功之后。他又要出名,出名带来的,那可是杀身之祸。范军已经立起身来,他说就当我欠你一个情,这辈子欠你一个情。我好好为你做事,当作对你的回报。秦厂长本来还要劝,可范军笑得勉强,眼框里都闪亮了。那是男人的极限。秦厂长纵有上天揽月之志,此刻万千期待也只得化作流水东去。那你再慢慢想想,秦厂长心有不甘,我等等你答复。
范军笑笑,心里早有了答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