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妖。”
“我不在乎。”
花颖拿起那盒胭脂,手指细细地摩擦上面的问路,“……她在乎,她让我照顾你,其实就让我离开你而已,她早就知道我是妖,而我知道这些,是在她分了那杯牡丹茶之后的事。”
“我习惯你,牡丹说,习惯了喜欢你,习惯到……骗过了自己。”易司南紧紧抓着窗棂,视线飘忽到远方有皎皎明月的地方,不敢去面对宋婉凝的眼神,当然也怕宋婉凝捕捉到他眼神里面的慌张与惆怅。
他知道这样只会让宋婉凝担心,她不会改变自己的主意了,易司南现在已经明确了这一点,他的惆怅只会让她徒增烦恼,他已不想再让她感觉到任何为难。
月光舒缓柔和地照进窗扉,带进几缕清风,宋婉凝轻笑,问道:“那你对花颖呢?”
易司南想了想,认真道种知己吧,她总像一个大姐姐,好像什么心事都可以对她说。”
有时候人会产生很多错觉,会把友情当情,把爱情压在心底不敢承认不敢触碰,直到醒悟,才发觉用情至深。
宋婉凝深吸了一口气,推开窗,让大量的清风涌入也让她的头脑清醒了些许。清风撩起她披在脑后的几缕青丝,两个人就这样默然伫立,清风抚过他们的耳畔,吹开鬓发,撩人的略过脸庞,就像情人的手一般温柔,谁也不愿意去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宁静。
不知就这样寂静了多久,月影淡去,天边已近破晓,“司南,你看,天亮了。新的一天总会来的,旧的时候早已一去不复返了。谢谢你与我说这些,我此生已无憾,欠你的八年还了,来生……”宋婉凝顿了顿,闭上眼感受着清风温柔地抚着脸颊,惬意地笑,“算了,认命吧。”
“来生你不愿遇到我?”易司南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分不清悲喜。
宋婉凝摇摇头,“遇见你又爱你,八年太苦,不遇见你又遗憾,碌碌终生,无以抉择。”
易司南看着纤瘦的宋婉凝,心中一阵疼,她身子一直不好,经年多病,却陪他走了八年江湖,如牡丹说,他真的太自私了,可若是能够补偿,易司南愿穷其一生。
宋婉凝回身走到书桌前,取来一枚请柬,拿着请柬走到他身边的每一步都好像绑住了沙袋一般沉重,宋婉凝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两个人会又这样一天,她幻想过很多,她想他们的结局可能是花开两朵,天各一方,可能是浪迹天涯,并肩携手,想过再见时候撕心裂肺,亦或是装作无事转身,可是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内心面对他的时候也可以如此平静,波澜不惊,事实上,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宋婉凝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近了他的身边,宋婉凝收敛了心神,微微一笑南,这是我最后能留给你的了。”
易司南看着她手中那赤红金字的请柬只觉得刺眼,仿佛比正午的阳光还要刺眼,让他不得不偏过头不去看它,“对不起,婉凝,我不会去,也不想知道日子。”
宋婉凝张了张嘴,想说一些安慰的话,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微笑,“哦,好的。”
“阿凝,晨风太凉,莫冻着了身子。”叶嘉从她身后环住她的柳腰,宋婉凝的肩上也突地多了件披风,叶嘉温柔的声音把宋婉凝的思绪唤回。
宋婉凝轻推开他,虽然不日他们就将要成亲,但此时会面,尤其是单独会面,还是不太合适的,况且这屋子里面还有不少的仆从双眼虽然垂向地面,却还会时不时抬起来两下,宋婉凝于是出于礼节地退开一步,疏远间带着一些羞赧的称道公子。”
叶嘉被她拒之门外也没有表现出来任何的不悦,只是谦和礼貌并且夹杂着一些抱歉地笑笑,松开手绕到她身后关了窗子。
宋婉凝拉着身上的衣服,心中生出一丝愧疚,喃喃道:“何必呢。”
“为了阿凝,都值得。”叶嘉握住她的手,贴着她的耳际说道。
宋婉凝羞红了脸,她本来预想的是叶嘉听不到这句话,突如其来的回答让宋婉凝手足无措。
“可这样太委屈你了。”宋宛芸低下头。
“谁让我如此喜欢着你呢?这大概是命运吧。”
宋婉凝也笑,“大概是命运弄人吧。”
易司南每天在大街上无所事事地逛着,双手枕在脑后,眼望蓝天白云,忽而,不远处传来锣鼓喧天,易司南一愣。
对面迎面一个英俊的男人骑在绑着大红花的马上,身后是华丽的花轿。
“诶诶,这么大排场啊。”
“可不是嘛,听说是叶公子成亲呐。”
“诶诶,和谁啊?”
“你还不知道啊,哈哈,不就是那个二十六还没嫁出去的老姑娘嘛!”
“可乐了。”
……
易司南听着街坊们的一言一语,身子竟是无法动弹。
花轿离他越来越近,他却越来越挪不开视线,放在两侧的手紧紧攥着,关节处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恨不得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
当花轿和他擦身而过时,仿佛全世界都失去了色彩,他的眼中只看得到如火红轿。
易司南低笑一声,朝前方走去,那边,人随花轿向东走,唯他独取西道,前方,是空无一人的街道。
叶嘉第一次见她的确是在青楼,他也不是一个什么正人君子,或许就是命运弄人呢?让他遇见了她,让他从此收起了一生的风流,甘心陪在这个不甚爱他的女子身边。
从此,他们相敬如宾。
他不是文人墨客,却也并非无能之辈,尚且能在官府谋个掌笔做做。
叶嘉爱宋婉凝,爱她如生命,可他越是这样爱她,他的爹娘就越是厌恶宋婉凝,他们觉得她二六未嫁,名节差已,如今嫁入叶家,绝对是攀了高枝,于是对她的刁难也是不断。
宋婉凝自知理亏,便是无数奚落都独自抗了下来,想若当年,她好友在侧,提亲者络绎不绝,是何等风采。
想若当年,她吟鞭天涯,是为人称道的女侠,又是何等自在逍遥。
若问她放弃了这样的生活悔不悔,她定然是沉默的,可若是问她这样的选择改不改,她定然是坚定的。
她这一生,永远为别人着想,不想见他为难,便委屈了自己,不想见父母颓然华发,便屈尊下嫁,她这一生顾及了许多人,唯独苦了她自己。
叶嘉的家境不算好,宋婉凝也只能算作下嫁,只是她名节毁于一旦,因此处处被叶家的人看不起。
宋婉凝没有向叶嘉诉苦,她也没有资格诉苦,每天从叶嘉出去开始,她就要织布,洗衣,打扫,甚至一些下人的活也会交给她做,她尽力而为,却从来未听得公婆好言好语相待。
久而久之,这件事情被叶嘉知道了。
这件事情,谁也没有说,公婆不会说,宋婉凝不想说,侍女们不敢说,是叶嘉自己发现的。
因为宋婉凝病倒了。
宋婉凝练过武功,身子骨比一般女生都要强健一些,但长久的劳累还是让她承受不住,不是身体上的劳累,是心里的劳累,她很委屈,但无处诉说,她很不安,不安却无处安放。
叶嘉爱她,却不懂她,他只治了宋婉凝的表,却医不到宋婉凝的里。
于是她这一病,就再未好转。
朝堂大员的女儿,江湖上的半面纱女侠病危,无论是从哪个身份来讲都是轰动一时的大事,这件事在江湖上也传的沸沸扬扬,版本有好几种。
可是易司南知道,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一个结论,她生病了。
从茶楼刚听完说书的易司南面色实在难看,他只觉得胃里有东西在翻涌,抽搐在一起,他很饿,饿到看见路边的树都想要吃,但他又吃不下,因为他心里始终惦记着一个人。
他一直觉得,相爱的人有很多种原因不能在一起,但他们的这种,未免太过于滑稽,不过是迟了一天,不过是要强好面,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啊,他以为他们的爱结束的多么轰轰烈烈,就像他的人生,可其实它是那样平淡无奇,不起波澜,却又像要活活闷死他,剥夺了他的呼吸。
她不在的日子,他经常吃很多顿饭,因为他太饿了,可每顿饭只吃两三口,胸口就像被什么堵住了,顶得眼泪想要喷涌出来。
他从不知道,相思竟是如此害人的东西。
他自称放下了感情,但听到宋婉凝的讯息时,他还是一刻都没有犹豫,即刻动身前往商州城。
他虽马不停蹄,却仍然耗费了三天的时间才到了商州,他不敢去见叶嘉,也不敢去见宋婉凝,于是他趁着夜色,飘然落在叶嘉房屋上,掀开了一片江南琉璃瓦。
室内灯火昏黄,一双人面容倦怠,似是许久不曾好好歇息过,他在商州听到了事情最真实的一面,他很恨叶嘉,他从自己身边夺走了宋婉凝,却让她饱受欺凌,既然保护不好她,那当初凭什么多走她!
看着宋婉凝的病容,他的心就如同化了,他本是七尺男儿,眼眶却忍不住湿润。
“德善(叶嘉的字),我知你爱我,却不想我们相遇太晚,有时候不是不想去爱,但,生命中一旦出现了那个人,那之后的其他人就只能是将就,祝愿你,真心地祝愿你找到更好的妻子,再续弦。
“司南……”
房上的易司南正听她说话听得出神,猛然被她叫住名字,不觉一抖,视线凝聚在她的身上,只见她有些黯然失色的眼神慢慢抬起,最后定格在那一片露出星空的残缺瓦片处,她微微一笑。
“是你吧?房上之人是你吧!司南?你下来见我一面好不好?就算是见我最后一面了。”
易司南蹲在夜空下,避开了那残缺,以保证以宋婉凝的角度看不见自己。
叶嘉握着宋婉凝的手渐渐松开,他起身走出房去,又沉重而又轻声的关上房门。
易司南在他走后跃下,轻推开门,涌入了满怀的温暖,屋子里也都是宋婉凝的味道,他走到宋婉凝床前,单膝跪了下去,握住她的手放在脸颊,声音忍不住的颤抖我,我来见你了。”
“司南,我一直爱着你,我不敢说,也没资格说,人死的时候总是很勇敢的,我爱你,一直一直都是。
“司南,我记得你以前从来都唤我的字,很吝啬唤我的名。”
易司南颤抖着“婉凝,婉凝。”
宋婉凝舒展开一抹疲惫的,但又幸福的笑容。
那笑容一直在她的脸上,直到她的手渐渐松开,身体渐渐冰冷。
她走的那天,天上飘飘洋洋着雪白,如她一般温柔无声,却沁入心脾。
那一天,易司南好像忽然失去了全世界,他曾很轻易的可以拥有的,现在也很轻易地就失去了。
“宋婉凝!”他仰天长啸,雪与泪混杂在一起,渐而冰冷,“我会等你八年。”
宋婉凝,我会等你八年,即使知道八年之后得不到你的答案。
宋婉凝,我会等你八年,却会留你在心里,一辈子。
爱,是人一生都还不起的债,易司南愿意背负,却借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