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忘机醒时天未明,最后的夜幕温柔笼住榻上依偎的人影。他看不见魏无羡的脸,亦不须去看,便能清晰无比地感知那人的存在。
魏无羡睡得很沉,均匀的气息在一片静谧中徐徐舒展。他的身子很瘦,【和谐】。
一切陌生得有些奇异。【和谐】
这样安静地拥着他醒来,却还是第一次。
卯时虽至,蓝忘机并不急着起身。疑案初步告结,心意已然相通,他们不急着往任一处去,他愿意在这个睡与醒、夜与日、独身与相伴的隙缝里多待片刻,回望不曾伫足的风景。
死而复生的人明明是魏无羡,此刻观来,自己过往的十余年却也恍若隔世了。年少的炽烈与疼痛曾被岁月洗得苍白,再执拗地风干固化,如那朵芍药停驻在不得不向前翻动的月月年年;如今那全数篇章,连同泛黄的花瓣与逝去的身影,都柔柔软软地化于春泥,一心等待双生的新芽。
蓝忘机试着穿越这两日的晨光及风雨去看那个人,重新看他在云萍客栈的索要与退拒、当着众人不管不顾的表白、观音像前换了一个又一个词句去说的情意,再看他的亲吻和拥抱,看他那样毫不保留地敞开自己,全然承受蓝忘机交付的一切,任他曾经隐匿的心思欲望如潮汹涌,滔滔将彼此吞没。
并且在那之后,仍愿笑着看他、吻他,与他执手同路。
越是一一细想,心中竟越是后怕,怕其中哪一个环节藏着不可见的错漏,怕再多踩几步,这诸般美梦便要坍塌,至此,又忍不住重新再想,像至少要在梦碎前将所有点滴用力记牢。
若怀中的人不复在,他已撕开的爱意便不知能向何处倾泄,亦不知续往何处前行。
仍睡着的魏无羡发出一声轻呼,蓝忘机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抱着他的手不自觉收得过紧了。他略松了开,往后退去数寸,魏无羡的面容便温驯地现出在他眼前。
他就着熹微的曙色,以目光反覆描摹魏无羡的睡颜,将这一幕仔细而笃定地落于心间,最后在完笔之际,在金色的光线爬上那人额角以前,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颊》
魏无羡一睁开眼便看见了蓝忘机。他的眼神清澈安定,显是醒了很久,却并非如以往那样端正齐整地坐在案前,而是仍散着发、穿着中衣,气息可闻地侧卧在他身边。
那眼里的温柔竟比旭日晨光更加灿烂,他一时眩了目,只能向前凑近蓝忘机的脖颈,深吸一口气,让那丝不再清冷的檀香灌满胸腑,再化为甜蜜流转的爱意,一一唤醒他的四肢百骸。
他俯向蓝忘机耳畔,带着沉沉睡眠以后的餍足沙哑,轻道:“含光君今日晏起了。”
“嗯。”蓝忘机的声线伴着胸口低低震动,将魏无羡的心用力晃了一下。
他继续贴着耳际问:“为什么?”
“看你。”
魏无羡一个愣怔,心道:我是不是打开了一个新的蓝湛……
他不动声色地将瞬间发烫的脸埋进蓝忘机的颈窝,挨蹭半晌,感觉颊上的热度退去一些,才开口说:“急什么,以后天天都让你看,想看哪里都行,你说一句话,我就张开……哎哟!”
蓝忘机在他的侧腰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成功制住他的反击,再不改温柔地道:“起来了。”
“你欺负我,你先起。”
蓝忘机伸手拢了拢他的头发,便当真起了。
魏无羡将自己往榻边挪,用手肘支起一侧身子,目不转睛地看蓝忘机备水、洗漱、更衣、束发,只觉不论如何平淡的举止摆在他身上都是迷人,不住暗喜这个人真的是我的了,我以后都能这样光明正大、贪得无厌地看他,爱看多久就看多久……
思及此,才好像忽然明白了蓝忘机方才的心思。他噗哧笑了一声,还觉得不能相信,但见蓝忘机向他走来,便坐起身,拖着声音道:“我太累了,动不了,你帮我吧。”
蓝忘机依言做了。他将手巾浸得濡湿温热,细细拭净魏无羡的面颊,魏无羡闭上眼任他动作,又感觉那双大手搭上他的肩头,环过腰际,为他披上外衣,再理好领子,执起木梳,一下一下顺过他的长发。
许是怕扯痛了他,蓝忘机梳得很轻很慢,时光像被无声延长,魏无羡张开眼,又不敢偏头,只以余光瞥见蓝忘机月色的广袖在身侧徐徐晃动。
明明什么都看过、也什么都做过了,魏无羡却觉此刻这样无言的亲密,竟比起肌肤之亲更加令他怯怯。毕竟在他以往的绮念里,与蓝忘机亲吻拥抱、甚至做些更过份的事都曾有过,他却不曾肖想蓝忘机如此平和自然地、正如一位伴侣一般地,亲自为他打理身上的琐碎。
胡思乱想间,蓝忘机已将他的头发绾好了。他心中一甜,下意识想说句“谢谢”,又想起蓝忘机不爱听这句话,便站起身,攀着蓝忘机的手,在他脸颊上响亮地“啵”了一下。
蓝忘机像没有预料到这等反应,微微睁大了双眼。
“这是感谢含光君细心伺候了,”魏无羡说,“蓝湛啊,你不喜欢我说谢谢,那以后我如果真想向你道谢,就像这样亲你一下,好不好?”
蓝忘机定定看着他,道:“好。”
魏无羡一笑,忽然偏头在他另一侧脸颊上再“啵”了一声,接着又落下一连串细小但清晰的啄吻。
蓝忘机低问:“……怎么?”
魏无羡笑着摇头,又继续专心致志地亲他。
我想谢你的太多太多,若谢字不为你所欲,便换一种方式让你欢喜。
谢谢你没有离开。
谢谢你始终懂我信我、护我爱我。
谢谢你愿与我相伴。
谢谢你……
谢谢你在。
《手》
后来蓝忘机与魏无羡腻了许久才踏出门。昨日他们出云萍城后,又行了二十余里,方抵达这小城。连日跋涉、一宿未眠,再加上树林里那场激烈的胡天胡地,累得他们才到客店便早早梳洗睡下,对于这城中有什么异事名胜,皆一概不知。
此刻魏无羡正向店小二打探回来,兴冲冲对蓝忘机道:“他们说最近日子太平得很,没听说什么妖怪邪祟;不过这城山明水秀、历史悠久,骚人墨客足迹遍地,花园、楼台、集市、庙宇,想得到什么好玩的都有,比云萍还要热闹。我看呢,反正我们也不急着回去,不如就在这待个一两天好好游历,你说好不好呀含光君?”
蓝忘机自是说好。
魏无羡欢快地拉起蓝忘机的手出了客栈,行出几步,正要放开时,反被蓝忘机修长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扣紧了。
接着便没有再松开。
魏无羡的脚步顿了一下,才轻快如常地迈出。外边人潮汹涌,他们靠得很近,魏无羡走得略前一些,蓝忘机看不见他的全脸,却能清晰辨识他嘴角扬起的弧线。
他们牵着手行过几条街,并未说话,只任沿路喧嚣从彼此两旁流过,与他们丝毫无涉。
魏无羡在前领路,行至城门,方侧过头问蓝忘机道:“他们说出了此门,向西不远便可登一城楼,观云梦大泽湖景;向东行,则有一座小山,山径景色清幽,能到一间香火鼎盛的佛寺。怎么样,想先往哪走?”
蓝忘机说:“都好。”
魏无羡偏头想了想:“嗯——湖景当配夕阳,那就先往山里去吧!”
山道蜿蜒而上,路虽窄,但修整得颇为完善,有不少地方能歇息远望。魏无羡边走边道:“景致确实不错。云梦一带到处是湖,从小到大看得多了,没想到这里的山景倒是秀丽。不过蓝湛你从小在云深不知处那样仙气的地方长大,这样的风景对你而言,大概很平淡了。”
“不会,”蓝忘机道,又加了一句:“这里很好。”
“说起湖,我记得彩衣镇那片湖泊……叫碧灵湖是吧?不闹水鬼的时候也挺漂亮的,湖岸河道到处在卖枇杷,又香又甜……哎,姑苏真是好地方,什么都好,难怪养得出你这么好的人。”
蓝忘机表面不动,心下却漾起一波涟漪,又听魏无羡续问:“那蓝湛,你更喜欢山还是水?”
蓝忘机发觉自己其实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思忖片刻,反问:“你喜欢哪一个?”
“我当然是喜欢水啦!特别喜欢在水里玩,我水性多好你也知道……蓝湛,我好像没看你下水过,啊有,玄武洞那次……但你也没游,你会游泳吗?”
“会。不精。”
“那我们下次一起去,我教你,”他又道,“不然这样问好了,如果一个地方同时有山精和水祟作乱,你会先去除哪一个?”
“视何者危害较大。”
“若一样呢?”
蓝忘机想了想:“……山精。”
“哦。”魏无羡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又问:“那如果你走到一个很有历史的庭园,你会先看建筑本身,还是看壁上题的诗词?”
“我是因何走到那座庭园?”
“嗯……你听闻园中夜里时有女鬼哀泣,前往查看。但你到的时候是白天。”
“诗词。”
“夜猎的时候,你更常用剑还是用琴?”
“琴。”
“为什么?”
“宜远攻。”
魏无羡恍然道:“哦,是了,一般邪祟近不了你,肯定是远远地就被你解决了……”接着,又续问:“那你小时候更喜欢练琴还是练剑?”
“琴。可以静心。”
魏无羡又点点头:“含光君真是始终如一了。”
魏无羡就这样漫无边际地问了几十个问题,问题间不见得有所关联,似乎只凭魏无羡兴之所至。
在蓝忘机的记忆里,魏无羡一向能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但多半是将自己所见所想的一切向他分享,鲜少这样句句都要探问他的回应。
年少相识,再加上数月来的形影不离,他熟知魏无羡的作息、偏爱的菜式,即便是酒,也能由店家的形容中推敲魏无羡是否会喜欢;他留意过他走路的每一个习惯,能在他动身前就看出他欲往的方向;他甚至看得出魏无羡与旁人谈话时的笑,是真感兴趣或单纯察觉其中有异。
在云梦,魏无羡带他走过自己长大玩耍的每个角落,告诉他自己都在哪里打架、射风筝、捉山鸡,他吃了他爱吃的饼、见到他爬过的树、和他一起摘湖里的莲蓬,魏无羡的笑意与感怀,他都小心地一一记下,像要把错失的岁月填满。
魏无羡的每一件事他都想了解。而直至今日,见魏无羡这样问他,他才察觉或许自己那些平淡无味的喜好,对魏无羡也有意义。
如此一想,便觉得那些未曾深究过的喜与不喜,都重要了起来。
他们参拜完佛寺,又绕路去看了一座瀑布,后才缓步回程。登上西郊那座城楼时,确已近日暮。
夕阳如火球坠向湖面,湖水被烧得金金灿灿,似要沸腾。蓝忘机想起自己曾看过数次夕阳中的魏无羡,不在水岸,而在射日之征的荒野,血色残阳衬得他的黑衣着火一般,只待夜色吞噬大地,他便要化身众鬼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