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去何地?
破左耳对此一无所知。
前方地下,或深或浅的脚印似路标,一步步指引着踌躇不前的闯入者。他张了几次嘴,却说不出一句具体的话。该问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知道。
一幕浓郁的灰色弥漫在斜坡入口,刚抬起的脚后跟不禁犹豫,他抬头便看见一抹白色开始往下滑落。转眼,他与老祖母之间,已然拉开约莫有两人身长的一段距离。
清晰的白色渐染灰黑,他急忙扶墙追上。苔藓在指缝和掌心里溜来溜去,腻呼呼的触感和棚屋里的油脂一样令人恶心想甩掉。再度开嘴,旋即一抿,又将腹内涌上喉头的诸多疑问顺着唾沫咽回。无论问什么,都越发显出他是个无知野人的事实。紧盯的白影缩小变暗,呼吸开始乱窜,他只能硬着头皮踩着老祖母的脚印紧随在后。
左脚印一个脚印,右脚再印一个脚印,他小心翼翼地提防着随时出现的危险,一改往日的阔步向前,洒脱不再。
下个霎那,火光也渐心生畏惧,缩起了火舌,蓦地止步不前,伫立在原地张望。随着脚印拉长,那原本旺盛的火光烈焰,已逐渐被他甩在身后空旷里。
骤然,一道缝隙如闪电自山腹中劈开,不断撕裂向两旁撑出。刹那建,一条蜿蜒绵长的山体之道赫然在目。
似乎没有什么可以使他轻易惊诧,或许是过度所致,又或许已见怪不怪。就算此时有道声音告知他脚下所在便是蟒蛇腹内,也不会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然而,这和他以前所经历过的暗道全然不同。相较之下,曾经走过的甬道山洞都显得不足为道,诡异似透明的蟒蛇纠缠不放。
来不及惊呼,左脚尖倏地直立而起,接着他的身体向后倒下。
还未喊出声,野人之怒已掐住两边石头的凹凸之处,绝对是求生的直接反应,根本无暇思考。腰腹猛然一挺,将倾倒的身子掰了回来,待身体站稳后,他立即抽回两手掌在衣摆随便抹了几下,一阵刺痛钻入心口。
低头一看,他发现左手的大拇指指甲有些外翻,先前怀疑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就像他落进小东西的眼睛里那般不真切,然而大拇指上传来的疼痛击溃了怀疑。
微微沁出鲜血的指头,一时之间他竟看得有些呆滞,上一次受伤是何时?记不得了。总之,已经很久不曾受这样的伤。直至现在,他依然坚信野人之怒坚硬如钢铁,夜里与树子攀墙证明了这点。而此时此时,疼痛过于乍然,他还无法确定是不是真实的伤口?他需吸几口干净的空气,好洗洗恶心的苔藓味道带来的晕眩后,再来琢磨这件事情。
几个呼吸之后,气息稍微淡定。他咬牙强忍才将指甲压平归位,随即朝后甩去新渗出的新血。定然是适才胡乱一抓,用力过猛所致。这种伤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次,每经历过一次后,已愈合的伤口总会给指增加力量,宛若盔甲。毫无疑问,这是他的骄傲,就像勇士头发上系着的铃铛般,都是一种荣耀的象征。然而,该死的田老头却以做人必须修剪指甲为由,将他的野人之怒喀喀嚓嚓削弱,这才导致眼下指腹磨破、血迹涌出。否则,区区凹凸岂能让他狼狈至此。
转眼脚下又生起滑腻,他不由踉跄了几步,看不见斜坡的面目,于是收起注意,绝不敢再大意。左手及时撑在墙上,一阵湿漉漉渗透进来如蚂蚁爬行。膨胀的胸口随着脚步继续起伏,转而渐渐干瘪,脚下滑溜愈发趋烈。他更是不敢放松分毫,野人擅长爬山,绝不擅长在洞中曲道里滑行。
前方老祖母呼吸低沉缓慢,步伐轻快如风,似在平地散步。越来越小的白影,不断催促他必须加快速度前进。昔日野人王的那点尊严或许和经验老者的尊严一般,或许都一并留在竹海里,否则下山后,野人生活的经验何以越发变得轻忽无用?有个事实他极其不愿意承认,那便是胸膛下对人族生活的好奇和敬畏与日俱增。
火光和黑暗在此交接换班,地上墨绿的苔藓,就像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将神殿拒绝在外。
长老们的声音早远逝,已全然听不见。取而代之是山巅四处的寒风,似利箭疾驰往甬道里一阵乱射,甚是骇人,令人不敢松懈。
他抬起头,拉直脖子仰视不可捉摸的头顶,空旷一路直至天穹,深邃悠远的暗色令他徒然敬畏。
转眼,寒风纷纷,皆气势汹汹,从墙壁上刮过撞落,重重地摔在地上,又倔强地崛起身躯,不甘示弱地追赶其他风群。无数道尖锐声挤在十来尺高的通道里,似厉鬼无处可逃,噼里啪啦撞成一片,接着倏然消亡匿声。
死寂骤然笼罩在山墙中,包裹着他的身体,不断地加重力气挤压他的骨头。一阵阵虚无猛然张嘴吞噬破左耳,正咀嚼之际,他用指尖从山壁一路向下划出一道细痕。尖锐声钻入耳朵时,他找到了存在感,迅速抽手,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陪他。
接着,哗哗啦啦、淅淅沥沥之声回荡不休。小碎石在脚下倾泻,一阵飞奔狂追,终于闻见一抹熟悉的味道,他才放缓步伐。
老祖母在前,他趋步于后,略差三四步,不敢贴近也不敢落下。
没有火龙狂舞的甬道狭窄逼仄,只有放肆生长的苔藓淹没两壁,漫漫遍布不休不止。晃着黄绿色幽光如细碎沙子大小,汇集而成宛若荧光石照射,让人恍惚如置身在绿色光海中。
前方老祖母的身体宛若冰雕,不断散发着清冽的气息,令人颤栗,不敢贴近。这样的女人是温暖不了任何男人的寒躯,破左耳为自己突兀的龌龊念头深深羞愧,好歹她也是老祖母。眼前之人就是古藤女族的真神使者啊,如果可以,他倒是想见见真神,看看神和人究竟有何不同?
脚下之地趋平一小段路后,立即倾斜向下,像似一巨斧猝不及防砍下的陡峭。每一步都像镶嵌在墙壁上,脚尖如爪抓附,脚后跟紧紧地套入凹处宛如鞋套。野人之怒展开,横在两壁之间维持他的平衡,视线模糊,凭借感觉直下。每一脚抬起落下,都像在乱石箭之中寻找落脚点。
眼下什么情况,他心知肚明,只要一个身颤一个趔趄,便能教他粉身碎骨。
然而老祖母脚步声坚定且果断,令他不禁猜忌,除非和她所走的根本不是同一条道。不,他压根儿不信,一个娇弱的女人能如壁虎一般自在。脑袋腾不出空隙琢磨老祖母,只能收起好奇心踏踏实实踩好每一步,除非他想摔成肉饼。
不一会,平坦的感觉缓缓升上来,在脚下展开延长,他的身体才有重新站立的踏实和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