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说义臣送绥之到家后,无非延医服药,真真九死一生,直到一礼拜,方始花也出齐了,浆也上足了,人也清醒了。又过了半月,痘已回得干净,但觉脸上奇痒,偶不经心,用手搔了一搔,把花疤尽行搔去。起初并不在意,隔了几天,见义臣对他大笑,不觉疑心起来,取镜照了一照,那知不照犹可,及至照了这副容颜,自己也吓了一跳,分明是个丑鬼:将一个极翩翩的美少年,变成了一个奇丑的大麻子!心中懊恼欲死,仿佛重投母胎,换了一个人身,从此自惭形秽,心灰意懒,虽病体全愈,也不再往宝玉那边了。盖绥之本是精明强干的人,晓得宝玉待我恩爱,不过贪我年轻貌美。如今变得这副嘴脸,还要到他家里,岂不被他厌恶吗?所以执定不去,一心一意同义臣经营商业,翻成了克家的令子,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在浅见者只说他爱嫖的下场。据我而论,绥之这场病,我要与他庆贺。大约他祖宗积德,自己有命,故得上天保佑,命痘神前来搭救,跳出这迷魂大阵。不然,被宝玉禁锢,夜夜敲精吸髓,做了他的食料,只怕再过一年半载,就要了绥之的命了。如此一想,今番出天花变相,岂非是救命王菩萨,该与他庆贺吗?此回是绥之结局,后书不提。
仍要说那宝玉,自见绥之去后,把胸前这块石头掇掉,交代阿金买些绛香、芸香,满房薰了一薰,解解这股秽气,免得沾染他人,当日无话。
又到明朝,宝玉因前几天纳闷,兼又晚间独宿,好生难过,要想坐一部马车到愚园去闲散闲散。来了一班熟客人,碰了一天和,至晚方散,只得带了阿金到丹桂园去看戏。其时戏刚开场,先把那戏单一看,顶倒第二出是《遗翠花》,上头刻着内廷超等名角十三旦,不知怎样一个好戏子。心中正在胡思乱想,忽闻阿金问道:“今朝阿有啥格好脚色勒海介?”宝玉道:“有是有一个格,叫啥格‘十三旦’,谅必来得几日来,勿知好呢勿好?奴搭从见过歇格。”阿金道:“是老生呢?小旦介?”宝玉道:“俚叫也叫‘十三旦’,自然是旦哉,啥能格笨佬?”阿金道:“划一划一,我真真昏勒里哉。”两人正当讲话,已做过了两出,无甚好看。宝玉翻向对面包厢,以及楼下正厅瞧望,无一处不挤得满满,比往常愈觉热闹。今日同行中姊妹来得却也不少,大约都要看十三旦的戏,可见十三旦这个角色决不是寻常泛泛的。宝玉一面想念,一面再看台上这出戏,又换过了一出,较先前做工好些。但丹桂里的几个旧角色,宝玉都看得熟识了,故专心致志等候那十三旦出场。
好容易看完了两出,方做到那出《遗翠花》。宝玉凝神注目,听得小锣轻敲,便见电灯一闪,门帘微启。台下看的人喝了一声彩,走出那个娇娇滴滴、袅袅婷婷的十三旦。扮着丫头模样,穿一件湖色绣花小袖袄,外罩大红金绣马甲,束着一条绣花茶绿汗巾,桃红绣花裤儿,周身又嵌着水钻小镜子,在那电灯之下,越显得光华夺目,百媚千娇。宝玉见了,犹如《西厢记》所云“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至半天”了。又听十三旦唱的是梆子调,清音激越,高遏行云,不同凡响,更令宝玉如醉如痴,十分羡慕,真不愧为超等名角。前人有一首诗,深赞十三旦的美貌,其诗曰:
天然绰约美丰姿,能使狂蜂浪蝶痴。
貌似莲花花解语,迷离那得辨雄雌?
又赞其唱工之佳,也有七绝一章,诗曰:
珠喉一串胜莺啼,月殿曾闻曲咏霓。
台上几声如裂帛,令人哀感使人迷。
可见十三旦色艺双佳,无怪宝玉动心。正是:
孽债重重还不尽,情思脉脉总难抛。
不知宝玉与十三旦可能成其美事,且看下回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