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深相间红兼紫,浓淡咸宜白与黄;
到此疑游陶令宅,四围秋色送秋香。
宝玉细细看了一遭,十分赞美。又见居中摆着一席酒筵,旁有一人看守,大约是主人请客赏菊,此时客尚未来,故先设席以等候呢。忽闻趋贤唤道:“茶已泡在此了,你过来吃茶罢。”宝玉果然有些渴了,回身至沿窗坐下,取茶饮毕,方问趋贤道:“奴听见喊泡茶,哪哼已经泡勒里哉介?”趋贤道:“你看花看出了神,所以不闻不见了。”
四人互谈了片刻,便见游人络绎而至,旁边几只桌儿,已几坐满,都在那里品评菊花。宝玉道:“我倪到格边假山浪去登高罢,也算应应名,倪停歇再来吃茶末哉。阿珠且坐歇,等倪来仔勒去白相,勿然,倪吃茶格只台子要拨别人僭脱格。”阿珠虽心里不愿,也只好应允。
于是宝玉等三人出了水阁,穿过竹林深处,方见池水一泓,蓉蕊半吐,杨柳摇风兮疏淡,楼台倒影兮参差,别有一种深秋景象。三人沿着堤岸,从月牙式的十二回廊穿将过去,见有“横波槛”三个草字嵌在墙上,宝玉等也不细看,过了回廊,就是大观楼了。是楼为一园之主,虽上下只有三十二楹,而崇高过于他处,登楼眺望,能使全园风景一览无余。楼前奇峰突兀,怪石嵯峨,名曰“蜿蜒岭”,岭上有八角亭,叫做“天心亭”,最擅园中之胜。宝玉此时兴致勃然,并不叫阿金搀扶,当先走上岭来,趋贤、阿金翻在后面,一步一步,直到岭巅。宝玉未免娇喘吁吁,就在亭中石凳上坐下。趋贤问道:“你觉得吃力吗?”宝玉口中答道:“还好”,眼睛只向四面观看,居高临下,毫无阻隔,不但全园在目,并且连东南洋场热闹,西北田野荒凉,一一皆堪指点,如观一幅天然图画。惟高处秋风瑟瑟,翠袖嫌单,宝玉有些坐不住了,且见夺我月山的李巧玲,远远从那边上来,我不愿与他会面,就此走罢。故用手将趋贤拉了一拉,径自下岭,不由原路回去,却从大观楼右首抄到凤仪水阁。凡一路经过的楼台亭榭,没一处不排着菊花盆景,真令人观之不尽,玩之有余。三人回至水阁,阿珠说道:“唔吗倒好格,去仔实梗半日,害我一干子等煞快哉。”宝玉道:“故歇去白相罢,怨哉。不过就要来格。”阿珠答应自去,不表。
仍说宝玉斜靠窗前,正看那戏水金鱼游行逐队,煞是有趣,忽耳边听得笑语喧哗,履声杂沓,一齐走入阁来。急忙回头一看,原来是八九个客人,领着六七个北里姊妹,与大姐、娘姨等众,一共约有二十余人,说说笑笑,一哄而入,均至中间酒席就坐。因左右菊花排列,看不见谁主谁宾,况进来的时候,亦未看清众人面目,不知其中可有认识的,便低声问趋贤、阿金道:“格班吃酒格人,唔笃阿曾看清爽,认得呢勿认得格介?”趋贤抢答道:“我倒看清楚的,他们却没留神到我们,我所以不高兴与他们招呼呢。这班人不但我认识,你也认识一大半,就是做报馆主笔的黄芷泉、侯祥甫以及顾芸帆等数人,都是自命为风雅的。我们幸被菊花遮掩,且他们眼光专射在花上,没有瞧见你我,不然必定邀我入席,唤你侑酒了。”宝玉道:“嗄,就是格班人?倪拨俚笃看见,也呒啥要紧。”趋贤道:“你不晓得,他们最喜做诗,今日饮酒赏菊,断没有不做的,我若吃了他们的菜,岂不要揉我的肚肠吗?”宝玉笑道:“格倒怪勿得,搭俚笃和勿落调,格格末倪阿要趁故歇闹猛,早点溜出去罢?”阿金道:“慢点看,阿珠还来格勒呢。”宝玉道:“勿要紧格,倪出去勒近段坐歇,末就勒间搭外势候俚,好得等勿长远,俚就要来格呀。”趋贤道:“不用讲了,走罢。”即在身边摸出茶资,放在桌上,然后一同趋出。好得中间席上的人,四围坐着众局,立着大姐、娘姨们等,仿佛一座肉屏风,怎看得出他们行动呢?
话休烦琐。此时宝玉、趋贤在近处亭子中稍坐片刻,即见阿金、阿珠携手而来。宝玉取出金表一看,已有四下钟了,便道:“倪末园也游过哉,高也登过哉,茶也吃过,花也赏过哉,呒啥别格白相,倒勿如带早点转罢。”阿金接嘴道:“勿差勿差,今朝是重阳日,作兴有个把客人,闯得来摆酒碰和格,倪是早点转格好。”于是四人一起出园,上了马车,并不再往别处兜搭,一径回转家中。天将傍晚,果然来了几位熟客,交代少停摆酒。宝玉免不得应酬一番。趋贤让到小房间里,也觉一人坐着乏味,且想着小红之事,今天大人见报,不知怎样结局?须回去打听明白才是,如何好久坐在此呢?想罢,急急的回转公馆。
大人已传唤过几次,只得入内进见。申观察满面怒容,将《申报》掷与趋贤观看,方说:“这样没廉耻的淫娼,我如此抬举他,他竟公然姘起马夫来,连报上都登着,我还要娶他吗?你以后不必再去了!”趋贤诺诺连声,听观察并无别话,始告退到外边来,心中快活异常,等不及吃夜膳,急忙到小红、沈三两处报信,都赞他办事能干。次日谢仪到手,来赴同芳居之约,送了祥甫五十元。
草草表过,后书不题。回转身来,仍要说昨夜宝玉房中有客,摆酒叫局,直闹到十二下钟方散。客人去后,阿金伏侍宝玉卸妆,秀林坐在旁侧闲话,问问徐园的景致。忽袖中掉下一件东西,秀林俯身拾起。宝玉见是一个小香囊,就在秀林手中取过来,看那个香囊,是截纱做成的,上面的花纹玲珑细巧,娇艳异常,甚是可爱,知他自己做不出的,故凑到鼻边闻了几闻,非兰非麝,又非花椒,不知是什么香料,因问秀林道:“格只香囊是啥人送拨勒格?阿晓得当中放格香料是啥物(读末)事介?”秀林道:“日里一个客人送拨奴格,奴当俚是花椒袋,客人说勿对格,里向是茱萸勒海,皆为今朝是重阳日,格落用着俚,勿然,故歇亦勿是热天,路浪亦呒不臭气,要用啥格花椒袋介?干娘欢喜末,拿仔去罢,拨奴甩脱仔,倒有点可惜格。”宝玉点头道:“怪勿道格格香味,觉着另有一工格。”说罢,头已通好,想要早些安睡了,打发秀林、阿金等出去后,把萸囊挂在衫衣钮子上,遂即入被孤眠。
那知身虽疲倦,而睡魔不来,睹此萸囊,忽勾起一桩心事。回想前年十三旦在申演戏,与我交好,也赠过我一个香囊,至今还藏在首饰箱中,是用细珠珊瑚穿成的,比此更佳。我一向不肯取出,为恐睹物思情之故,不意今日有客赠囊于秀林,为我所见,触我离怀,我安得身赴燕京,与他相会,了此相思之债?心中越想越烦恼,越烦恼越睡不着,加之半床被冷,黄月山已被李巧玲夺去,近来时常独宿孤眠,虽偶有几个替工代劳,无一足当己意,不过算作虚行故事罢了。所以下集宝玉有北京之行,找寻十三旦,以续旧好,实由今晚见囊而起。然二集书中,未尝述及赠囊一节,并非在下遗漏,皆因情人赠物,事极寻常,不比私订终身,暗赠表记,载之为后日团圆张本,未识阅者以为然否?此事表过。且不言宝玉想念十三旦,今夜睡不安稳。再要说那日间宝玉所见的黄芷泉等一班风雅词人,在徐园饮酒赏菊一事。正是:
淫娃未入雨云梦,雅客重将风月谈。
欲知芷泉等品评群芳,编成艳史,下回开场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