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顺手从自己身边的一名烛曳杀手的脖子上拔下一柄蝉翼,目光落在两步之外的另外两柄,于是走过去拔下来,轻轻叹息。
一个连无力回收暗器都要让它们落在南城身边的人,又怎么会让刀锋割破自己的额头?若南城所猜无错,那柄贴着他额头飞过的蝉翼刀,也是他有意安排。
说不准,那一刀若是砍实了,贴着温纨额头飞走的蝉翼就会钉入不及抽身的雁不归的脑袋——当然,这只是南城的猜测而已。南城向来不是一个力求一招一式都分毫不差的人,更不会去在意暗器飞出去了会落在哪里。反正飞蝗石柳叶刀流星镖之类的东西一两银子一大把,丢了多少他都一点不心疼。
至少他永远不会为了取回一把飞刀让自己脸被划出一个口子。
病风扶柳并没有拦着他去捡暗器,而是看着远处吸了一口凉气,有几分惋惜——也不知道是为雁不归的挫败而心疼,还是为温纨好看的脸被他自己划破而感到难过。
其实,这张脸是属于夏蝉的,不属于温纨。他成为夏蝉的那一年才九岁,重新变成温纨的时候已换了一副平淡无奇的相貌。
银针刺穴、易容换面,算来已有十载。其实夏蝉的容貌早已没了,拔出银针之后恢复的容貌也与从前有了不小的分别。但不可否认……还是很好看。
病风扶柳爱惜自己的容貌,同时也爱惜别人的容貌——比如他当初杀浅痕的速度有些强差人意,就是因为浅痕长得好看。如果换成宫诡,他一定毫不留情。
“你……”雁不归被他含沙射影惹得怒极,此时恢复了几分冷静,反而生出了几分惊意。他不是不知道夏蝉的天资,但他想不到二人之间的悬殊竟有如此之大。一次交手,便已落败。
温纨重伤已久,一路徒步至此祭奠师父,又以一敌三,还需时刻注意众杀手暗袭,体力早已费尽,血亦将要流干。尽管如此,不可否认,他还是败了。
只是不待他的话说完,便见温纨扶着刀跪倒,呕出一大口鲜血,然后扑倒在地。
胸口肩膀的旧伤早已裂开,打湿了半边黄衫。他的血,没有多少可以再流。他呕出的鲜血,也不是内伤所致,而是真正的心血。
这是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不甘。无论是身为宿敌的南堂西堂,还是曾经同为夏残羽臂膀的雁不归,抑或是多年来并肩为战的南城,都是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名为“不甘”的东西。
夏残羽将他带回残羽门的那年,九岁的孩子冻得瑟瑟发抖,无家可归。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沦落得比街边的乞儿还不如,未见他目露不甘。
残羽门惨遭屠杀、强敌环伺,不谙世事的少年师弟全靠他一人寻找微茫的活路,未见他目露不甘。
吴钩血火映天,总舵被破,堂主身亡,吴钩杀手死伤过半,烛曳杀手重重包围,无路可逃,未见他目露不甘。
在场的四人,其实懂他。他不怕死、不怕败,但他怕他倒下后那些还不足够强大的人只能沦为待宰的羔羊。
他顾念太多、执念太深。他对自己极尽狠绝无情,却将仅有的温暖留给那些他甘愿用生命维护的人。他不愿那些人受到任何一点,哪怕只是一点他曾经承受过的苦痛。他也是血肉之躯,却要用自己的脊背顶住塌陷的天。
这是奢望,他明白。
他骨子里是傲极了的,但他并不狂妄,更不曾给予自己过高的评价。十年时间,他用自己的鲜血学会了存活的法则。
他明知自己做不到,却偏要行之。他不甘,是因为他这条命换来的东西还不够多。
他不能死,还有人在等他。
白尧棠在等他共商今后。
夏清浅还在等他告诉自己,他的弟弟如今在哪儿。
温纶和温绫还在等着他回家……
温纨有亲人,有盼着他好好活着,盼着他回家的亲人。
木清菡此时已经嫁人了吧,二弟会不会哭?
如果二弟没去汴梁的话,绫儿会不会在安慰他,会不会在憧憬着自己的婚事,等着我回去看她嫁人?
如果我死了,以夏蝉或是太玄经的身份死在这里,头颅被带走邀功,身体被冰雪覆盖或是被野兽吞食……父亲他会为我落下哪怕一滴眼泪吗?
父亲会知道,我一生的抱负,从不曾得偿所愿吗?他会为……我不曾停歇的一生而有分毫叹息吗?
温纨哭了,也笑了。他将脸埋在雪中,笑声一声高过一声,分不清雪水还是泪水,打湿了脸颊。
唯有末路穷途,才知何为困兽犹斗。
若无垂死挣扎,方觉尚可绝境还生。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