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气味，虽不至令人作呕，但对赵卿言这般常年用着名贵香料的人，无异于一种酷刑。
但是很显然，这种东西已经不是第一次烧，赵卿言只是短暂的屏息，在不得不呼吸之后认命的接受着这种味道，低下目光尽可能的将注意放在佛经中。
“比起你的那些香料，这个味道闻起来如何？”
不知不觉间，一本佛经已经看完，香炉也不再冒出烟来，那种令人难以称赞的味道也轻了些许。
赵卿言将目光从那镂金的香炉上移开，用很诚恳的态度如实回答：“朴实无华。”
萧止语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你不会觉得我这香料糟蹋了你的香炉吧？”
“不敢不敢。”赵卿言倒是当真不心疼这香炉，“金玉之物，徒有其表，还是老师这香料……”
萧止语笑着反问：“败絮其中？”
赵卿言轻咳一声：“弟子绝无此意。”
萧止语从旁边拿了一张纸铺在他面前：“写。”
赵卿言一愣：“什么？”
萧止语道：“把香料中用的药材写出来，顺便写写用量。”
赵卿言这次是真愣了，足足半晌才找回声音：“有两味或是三味药材用量太少，味道并不真切，弟子分辨不出。”
萧止语问道：“你分辨出了几味？”
“二十三。”赵卿言想了一下，“或许是二十四。老师许是觉得这香料味道太过刺鼻，特意加了些花汁调节味道。算上梅花，应该是二十四种。”
萧止语微微挑眉：“确定？”
赵卿言回答得毫不犹豫：“不确定。”
萧止语淡淡道：“不确定就再仔细想想。”
赵卿言摇头：“不想了，就是二十四种，加上分辨不出的三味，一共是二十七种。”
萧止语再次问他：“你确定是二十七种？”
赵卿言依旧摇头，表情有几分无辜。
萧止语一时无语。
说实话，他不是特别喜欢这个弟子的性情。或者说，他并不喜欢王孙贵胄那种求学不求精的态度。含着金钥匙出生，又长在金玉堆砌的华堂，他们从来就不知道人间疾苦，不知道熬废了的药价值几金，不知道再多努力那么一下的医术可以多救多少人。
萧止语是神医，但绝不是悬壶济世的神医。他脾气孤僻，从不救不想救的人。所以他从来不要求自己的弟子有医者的仁心、济世的医心。他要求的只有一点——认真。
赵卿言强记，成山的医书早已读得烂熟。齐王府有权更有钱，搜罗些常见不常见的药材轻而易举。纵是实在难寻的药材，在宫中大都也找的见。药性药理，品相味道，他早已记熟。
最难得的，就是他听话。让他看书就看书，让他抄书就抄书，让他闻着烧树皮的味道默念佛经，他便坐着将佛经一字不差的认真看完。从前凝练内力时，小小孩童痛得冷汗直流，也能忍得了。萧止语有意磨炼他心性，寒暑昼夜，无论砍柴倒水还是煮粥煎药，他也能一一照做。
他并不能吃苦，在王府的日子不便为难他，他自然被旁的事引去视线，把医书一股脑丢到旁边不再看。在枯木谷的日子万事他都乖乖照做，但只要冉桐轩前来探望，就黏在冉桐轩身边借此偷懒。
京城时不时就会派人送来东西，牛肉羊腿、咸菜酱料、鲜果蜜饯、各式糕点，甚至从酒楼买了饭菜趁着半夜偷偷进枯木谷给他们的小王爷送来。还有新织出的缎子做了衣衫，快马十日送来，再把换下的脏衣服偷偷带走洗好送回来。甚至有人就住在枯木谷一里外的镇子中，只等小王爷的鸽子带着一张写满被他煎药煎糊了的药材名字的纸飞过去，他就会从药铺中按剂量抓好药，夹在一包衣服里给小王爷送过去。
至于风筝、棋盘、笛子、小兔子小鸡小狗小海东青……只要是萧止语可以想到的，就一定会被送来。萧止语想不到的，兴许哪一日也会被送来。
最令萧止语百感交集的，就是这一堆东西并不是齐王府送来的。甚至于齐王妃私下也没有送过任何东西——当然除了家书。
有直接从皇宫中送来的，有从焕王府送来的，还有信王府里他那几名堂兄送来的。除了皇宫正式送来的东西，剩下的全是那群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王爷世子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法送进来的。
而赵卿言的做法，就是在每一次萧止语脸色不善的时候把那些东西丢掉，用“老师不让我收我就不收”的乖巧神情仰头看着萧止语。而且完全可以看出来，他不是装乖，他是真乖。
东西他不收也会送来。他不哭不闹不抱怨，他的叔叔和堂兄也依旧会怕他受委屈。他会很开心收到那些东西，但只要看到萧止语不开心就会收起来偶尔眼巴巴的看着，从来不会去碰。
但他……真的吃不了苦，也不认真。
他从来不装可怜，但他总会躲起来哭，哭累了随便趴在哪里就睡着了。
他从来不装学不会，理直气壮的承认自己去干别的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忘了，而且从来不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可他真的很有天赋，也有不努力的资本。
萧止语真的不能不承认，在他遇到的晚辈之中，比他肯吃苦肯努力的人有太多太多，但比他有天赋的……没有。
有的人花费十倍努力，只能在一个月内背会有天赋者三天时间足以倒背如流的医书。那便意味着，有天赋者虚度二十余日的时光，依旧与他平齐。
有的人攀遍悬崖峭壁，方能寻得一两株求之难得的药草。可这样的药草，只需百两纹银，便可在几日之内买到。
有的人穷尽一生求一良方、一良师，或许求之不得。可皇宫中的太医，便可媲美天下半数神医。
权利、金钱、地位，人人求之。
因为聚齐这些东西的时候，一个人自出生之日开始，便站在了大多数人穷尽一生到达不了的终点。
对此，萧止语唯有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