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的闭上眼睛,隐入纷飞的彼岸花。
“你不用再玩这些把戏。我对恐惧本身不感到恐惧。”
夏羽寒冷冷道破,
“你的真名不是恐惧,你只是贪───生之欲的其中一种。”
小娃儿一出生就懂得欲贪,从呱呱坠地时就放声大哭,贪婪的呼吸空气,张嘴大口吸吮乳汁,懂得用小手抓紧另一个尖尖角,害怕被抢夺。
从贪欲之中,人开始懂什么叫做【我】,什么叫做【我的】。
喜贪无餍,以贪缘故,故生我见,有所取着,
如是诸法,辗转升起。
人总是嘴里含着一个,便急切的去抓取下一个,再下一个,
人永远都在追逐欲贪所衍生的需求,无论那是否是真正不可或缺的需求。
万物因此而生,因贪掠夺,
它会抓取到油尽灯枯时,喉咙间发出喀喀喀粗重混浊的嘶声,还贪婪的想吞咽下一口气,却没有了。
那就是一条性命的终结。
以贪欲延续贪欲,就像衔住自己尾巴吞食的蛇,永远永远,都会轮转下去。
只要众生在,祂总是存在。
“你跟我的花一样,在世间缘起后,就是永生,无关形貌。我并不输你。”
夏羽寒按住祂的额头,狠狠一扭,整个太清夺魂印开满了艳红的彼岸花:
“我知道你的名字了────你是传说的贪食幻兽,饕餮。”
“饕餮,你根本不该有形体。”
自风水禁术诞生,被囚禁于冥素四维阵中,日复一日,为人们掠夺福泽繁荣,根源却是贪得无餍的人心。
饕餮是幻兽,随贪欲而成长,它没有真元,而且杀不死。
凝聚祂的异术之主到底是谁呢?
夏羽寒终于接近谜底的真相,
那是来自天外天的威胁,为她而来。
地界传言是当年的一名通灵风水师,所以黄大仙带领众妖下山追来,误以为神裔馆是那风水道士的传人,便大张旗鼓寻仇。
但天权宫却著眼别的,他们终于怀疑起神木的起源,所以紧盯着冥素四维阵不放,那是两宫之主月刑仙尊和紫源仙尊的角力。
那天枢宫为的是什么?
沈希泽带来白树法坛,又叠在冥素四维阵之上,他原本想对付的肯定不是误打乱劈的苏莞静,那又是谁?
今夜过后,神裔馆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仙界永远不会告诉他们真相。
但真相已从魔神的口中浮现,魔神原本有个主,那主儿叮嘱祂守在这里,等待有人来取神木树根下方的心脏───
一甲子前,或更早更早,
那人就已料定,总有一天,她会走到神木下。
可那人终究漏算了一著,她带了伴生法器彼岸花,
贪欲要排在生之原欲之后,她可以用彼岸花分解魔神。
直视恐惧,或许仍然无法彻底消除恐惧,
但可以明白自己为何而恐惧。
有了答案,一切就很清楚,了然于心。
夏羽寒对奶声奶气闹别扭的魔神不再畏惧,对仙界的猜疑却油然升起。
她还是得躲好,在她能力完全成熟之前。
真相必须被掩埋,不是因为恐惧,只是因为时机未到。
没有人想知道真相,所以人间传颂记载的,总是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为了兴学顺利,为了风水吉祥,为了平安无灾,为了富庶丰饶,所有说法都精准切入了人类的贪念,又加以利用,最后竟生出这后患无穷、不可能被消灭的魔物───
而她也必须让这个风水理由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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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你输了,睡下吧。”夏羽寒不顾饕餮的挣扎,将祂强行按入尸水里:
“我与你密约,我会想办法为你解缚───”
饕餮不放弃抵抗,一边挣扎,一边尖叫,还死死反咬夏羽寒的手:
“不行!不行!你要先喂我!喂我~~我好饿呜呜呜呜~~”
祂张大嘴巴,把夏羽寒半条胳膊都吞入嘴里,
虽然在她知道太清夺魂印里不该觉得疼────但那是更糟糕的,饕餮试图吞噬她的精神。
夏羽寒甩脱不了祂,更无奈的是,她发现自己的手正在消失,就像她压根儿没有这个部位一样,彻底消失在虚无之中。
“你到底想怎样?”
夏羽寒幽幽叹气,既无奈又疲劳,实在不想跟魔神继续纠缠下去。
果然,还是不能硬干。
贪欲是生之欲的一部分,她也不能单独将它割出去。
夏羽寒看着自己正在消失的半身,真的无计可施了:
“要吃便吃吧,随便了。你该叫我姐姐。”
魔神张大嘴,像是黑洞一样,一望无际,却住口了:
“为什么吃你越吃越饿”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在世间,我们无法消灭彼此。”
这话对饕餮说,也对自己说,
夏羽寒跌坐在水里,乾脆松手了。
饕餮从尸水中咕噜咕噜的浮起来,拨开湿漉漉糊在脸上的头发,竟服软了:
“姊姊、我、肚子很饿!”
“”她哭笑不得。
“很饿!就会失眠!!你要帮我~帮我!!”
“你先吃你的尾巴吧。饕餮,在你吃完你的尾巴之前,我就会回来。”夏羽寒说,
“你可以一直吃一直吃,吃到我回来为止。”
“咦?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就是───”
夏羽寒抬起手指,在半空画∞,“这个。”
“啊。”
∞
数学上的无限符号。
一道金光从魔神的额间迸现,太清夺魂印终于崩解,
夏羽寒瞬间眼前一黑,仰头倒在卫洛凡怀里。
。
。
天际间响起奇异的笛音,高亢清越,迭声传来,呼应着太子朱凰羽甲腕放出的红霞,
奉命赶到的数十名千凰宫女徒已赶到神裔馆上空,在笛音指挥下快速列阵,三张巨型围猎网同时包夹撒下────
在巨网即将触及那似蛇又似龙的魔兽时,祂却咬住自己的尾巴开始吞噬,卷成一条头尾相衔的衔尾蛇,却又扭了一转,像是个蝴蝶结。。
∞
无尽之结。
祂没有真元,没有任何器官,其实祂也不需要食物,祂能自给自足,祂比缺乏的生物来得完满,
祂既是无限大,也是虚无。
千凰宫女道们的笛音急转尖啸,覆盖整个中庭的大围猎网,在暗夜飞花中回旋落下,倏地紧缩,却再也捕捉不到什么。
围猎网越缩越小,居中的却只剩一脸迷茫的叶峰,
他出现的莫名其妙,又被带勾刺的猎网当头罩下。
叶峰本来还在魔兽的肚子里,苦寻那遍寻不着的真元。
“住手───!别伤了他!那是我同学!”太子赶紧阻止。
千凰宫女道们全都愕然。
刚刚那只庞然魔物呢?怎不见了?
众女道彩裙飘飘,翩然落地,各执法器,满脸戒慎的把叶峰团团包围:
“这家伙,魔物不会是他变成的吧?小心点。”
叶峰同样四处张望,双拳犹带烈焰:
“你们干嘛包围我?魔神呢?啥?!我当然不是魔神啊────不是!当然不是!”
“太子、欸欸欸你来跟你家的解释啦!!”
“解释啥?解释你刚刚躲在魔神的肚子里却没有任何输出?”太子没好气的白叶峰一眼。
今晚一役惊险至极,却又匪夷所思。
魔神竟然就这样忽然消失了,在太子和夏羽寒都差点重伤的那瞬间。
───那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看见听见的又是什么?
魔兽的鳞片一片片飞散,
暗色的鳞片幽光混沌,像是扇动磷光的夜行蝶,渐渐融入虚空。
每一片鳞片都折射出七彩的人世即景,一幕幕快速飞逝。
那是整座城市六十年来的光阴,沧海桑田的记忆,
这块土地人们的贪欲与恐惧生生不息,交织成推动了六十年来的轮转。
“谢谢你还我名字。”
∞消失了,鳞光也消失了,
所有不该存在的事物全都融在虚空中。
一甲子的璀璨,一甲子的空花,
全都化为灰飞湮灭的寂光一瞬。
最初的最初,祂是无法被形象的存在,不受使役。
祂本该是人心的主宰,就只差一道咒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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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hinx:古埃及神话里会拦人问猜谜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