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河日出时的沐浴祈祷
印度之行终于快要结束了。坐在从达兰萨拉开往德里的夜间巴士上,我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里回放几个月来的见闻,忽然有种电影终场时灯光亮起前一秒的奇突感受,就像是在梦中意识到自己即将醒来。
是的,印度宛如一场大梦。与外面那个飞速运转热火朝天的世界相比,停留在时光中的印度简直不像是真实存在的地方,然而它的真实存在却又反而凸显出外面那个世界的漏洞百出。将醒未醒之际,在它尚未变成虚幻之地以前,我发觉自己正在心中与它告别—以最诚挚的态度,坦然面对我和它之间所达成和没达成的事。
噪音、混乱、灰尘、粪便、污水、断壁残垣、露天饮食、匍匐在地上的人体、四处流窜的流浪狗、浪费人类潜能的生活方式、近乎超凡脱俗的接受能力……这是印度给人的第一印象,以至于我的一位朋友说她刚走出孟买机场便想搭乘下一班飞机逃走。可是,正如奈保尔所说,愤怒、怜悯和轻蔑,本质上是相同的一种情感。
它并没有价值,因为它不能持久。你若想了解印度,就必须先接受它。
我多少算是接受了它。当我的心灵终于从这片土地上无穷无尽的苦难中挣脱开来(你不知道这有多难),几年前丢失的“印度精神”终于又回来了,我重新看见了肮脏与贫穷背后的深沉的宗教情操和哲学思维。人们以最简单的形式活着,仅仅是活着,却又不仅仅是活着—为了生存下去,每个人都必须与超自然的力量保持一种密切的关系。我在那些祈祷者的眼神里看到了灵魂,它是足以抵挡肤浅自负和漫不经心的坚固盾牌,或许也正是许多人千里迢迢来到印度寻找的东西。
到了印度之旅的最后阶段,脑海中时常有些零散的画面一闪而逝,我把这些记忆深处的碎片掏出来一一检视:一群骨瘦如柴的人在垃圾堆中钻进钻出,耐心地搜寻着任何可以吃的东西;路边的老妇人用一种震惊的目光久久注视着骑在摩托车上飞速驶过的铭基和我;头缠红巾、肩上扛着巨大箱子的脚夫汗流浃背地走在火车站的月台上;衣着、神情和谋生能力都与成年人并无二致的小男孩儿用一种非常专业的语气劝说游客们购买他的明信片,在被反复拒绝之后,终于露出了六岁小孩儿的真面目—拽着游客的衣服,嘴里嘟囔着“pleasepleaseplease”;坐在街角的那个乞丐不停地用英语说着“sorry,sorry”,宛如一个哀伤的口头禅。我不知道他究竟为了什么而道歉,他看上去好像对一切都感到抱歉—所有的误解与不公,全世界的仇恨和愚昧……
有时我觉得能在他们的脸上看到某种尊严—无论命运何等残酷,都有勇气正视自己的命运。然而在更多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种几乎令我恼怒的顺服。没有疑问,没有争辩,没有反抗,没有好奇心,你们怎会真正快乐?如何享受思考的快乐?印度神明的教诲具有诗一般光明而非凡的力量,可他们难道不也同时通过经文奴役着自己的子民,教他们逆来顺受吗?—此生尽你应尽之责,莫持非分之想,或许来世会有一个更好的开端。
又或许是我漏掉了什么?在某些时刻我又会开始自我怀疑。印度教从来都不是个顽固而一成不变的宗教,它总是能在传统和变通之间找到平衡,那么种姓制度之所以传承千年,或许正因为它具有某种重要的价值?那又是什么呢?使社会凝聚,让人们各尽其责而不是互相竞争?代表了一种有机的社会观而非个人主义?印度教出现以前的印度是一个毫无流动性的社会,人们几乎不可能摆脱自己的出身,爬上社会阶梯,因此也许种姓制度反而使得那些出生在弱势环境中的人们能够保持希望,希望来生会更好?
我知道有些人类学家甚至认为种姓制度最初被“设计”出来是为了解决印度的人口问题,即是把人群分门别类以使他们得以并存。为了保证每一类人有其特殊的自由,方法是强迫其他的人群放弃享有与之冲突的自由。如此说来,或许婆罗门大多食素也正是基于这一资源分配的考量吧。不过,这项惊世骇俗的人类“实验”最后却演变成了一桩悲剧—在历史的发展中,不同的种姓并没有发展到既相互有别又平等的程度,而是形成了一个互相从属的体系。
头脑清醒的人自然明白我这并不是在为种姓制度开脱,然而在今天这个对“政治正确”几乎矫枉过正的西方社会,就连我这点天真的疑惑都可能会被视为大逆不道,甚至反社会反人类。即便如此,如今的我也并不会害怕得立刻退回到“政治正确”的保护伞下。永远对“绝对正确”或“绝对错误”抱持怀疑态度,直面事物的复杂和多样性,这正是印度给我上的一课。
奈保尔说印度人虽然在日常生活中受到很大的限制和束缚,可他们却“能够轻易地、毫不浪漫地接纳和理解巨大、复杂的事物”。我想这正是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巨大而复杂的国家,许多的神都在这里被崇拜,不同信仰的人们居住在一起。
印度的公众假期很多,先知穆罕默德、印度教的湿婆神、佛祖释迦牟尼、耶稣基督、锡克教祖师、耆那教祖师……他们的诞辰通通都要以全国性的节日假期来纪念。这里没有唯一的真理,通往神的道路不止一条,接纳多样性简直是印度的天然属性。
因此印度视异见为常态。人们有时会嘲笑印度的民主政体,认为它充满缺陷,可是在一个只因一种理念而非语言、宗教或民族结合在一起的国家里,这种制度的存在和维系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奇迹。也正是由于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多样性,印度人在热爱辩论的同时也懂得尊重不同的声音。中国的政治和教育制度总是鼓励集体思维,而印度却天然地反感盲从,讨厌整齐划一的思想,也不相信答案只有正确和错误两种,这是令我深深着迷的乐趣与自由。
两次来到印度,如果让我说一个印象最深刻的印度城市,答案毫无新意,仍是瓦拉纳西。我对这座城市的感情并不仅仅停留在外国游客看到恒河日出和沐浴祈祷场景的“惊艳”或“猎奇”,还因为它象征着这段日子里印度教给我的东西。
从表面上看,这座城市充满了矛盾:它是湿婆的城市,然而近三分之一的人口是穆斯林;它是历史悠久的圣城,却也是繁荣的商业中心;迂回曲折的巷弄幽雅迷人,地上却散布着一堆堆垃圾和牛粪;人们在恒河岸边沐浴、祈祷、点燃蜡烛、举行各种宗教仪式,却也同时在那里刷牙、理发、洗衣、打板球、相互咒骂;虽然有些神庙中供奉着猴神哈努曼的巨大塑像,这里的猴子却没有对人类表现出任何尊重—一群猴子在旅店房间的窗外与我们对峙,铭基刚把窗子关上,为首的那只立刻挑衅般地一掌将它推开;即便是在神圣的宗教仪式中,人们也不会像在基督教堂里那样保持庄严的沉默和低语,正相反,他们用鞭炮、烟花和“haraharahadev”之类的高声合唱来表达崇拜之情—这是印度式的虔诚,只是岸边旅馆里的游客没法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