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局风波(2 / 2)

泛若不系之舟 傅真 1831 字 2021-04-06

我实在没脸去看那位工作人员的表情,只好灰溜溜地抱着裂开的邮包逃离现场,身后却还传来他得意洋洋的声音:“喂!别忘了给邮包封上蜡印!”

天哪!我想,我只不过想寄个包裹回家而已!!!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司机只得再次开动tuk-tuk,又原路返回那个集市。他找到之前那家布店,居然嗫嚅着想要帮我们讨回布钱,这回轮到布店老板的尊严被冒犯,气得直翻白眼。我们把司机拖走,在大太阳下流着汗继续寻找,好半天才找到另一家疑似裁缝店的地方。之所以说“疑似”,是因为这个简陋的棚屋除了有一台缝纫机之外,居然还停着两辆摩托车和一些修车工具……或许裁缝偶尔也兼任摩托车修理工?不管天气有多热,不管从事何种职业,这里的每一个印度男人都穿着长袖衬衫和长裤。裁缝和司机一样打着赤脚,只有鼻梁上的眼镜透露出一丝专业气质。

裁缝拉扯着我们千疮百孔的邮包,眉头紧锁,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他找出一段白色麻布,马上开始在缝纫机上埋头操作,为我们的邮包缝出一个度身定制的麻布袋。裁缝身后有位一脸忧郁的壮实青年,不知是学徒还是摩托车修理工,一只手撑住脸颊,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一切。司机仍是那副全神贯注得近乎痴傻的表情,他盯着裁缝的动作,嘴唇嚅动着,一副跃跃欲试想要帮忙的样子。我则拼命用手扇着风,身上的t恤已经在滴水,总觉得下一秒就会中暑昏倒……

麻布袋做好了,针脚细密,结实无比。我们非常满意,觉得这回肯定万无一失。

正准备回邮局,铭基忽然幽幽地来了一句:“蜡印……怎么办?”

晴天霹雳!

我和铭基都从没见过蜡封的文件或包裹,只是模糊地知道这个古旧的概念。在我的想象中,一匹骏马长嘶一声,在jodhpur(焦特浦尔)那宏伟的梅兰加尔城堡外停了下来,骑兵翻身下马,急急奔入宫殿,将手中封着火红色蜡印的绝密文件呈交给土邦主……

这一切都散发着迷人的旧日情调,可现在是公元2012年!

来自公元2012年的我们不知该去哪里搞来蜡印,甚至连“蜡印”是什么样子都不甚了了—是类似印泥的东西,还是一个蜡制的印章?盖在邮包上的蜡印有什么要求?……更糟的是,司机完全不懂英文,我们之间只能以身体语言交流。

此刻他呆呆地看着我和铭基比手画脚,满腔热情无处可使,急得一个劲地用当地话自言自语……

一家家店问过去,所有的人都一脸茫然。眼看时间不多了,铭基同学决定放手一搏—他买了一支红色的蜡烛!

“反正都是蜡嘛……”他讪讪地说。

第三次回到邮局,麻布邮包终于合格了!邮局工作人员发现我们两个已经呈现“强弩之末”的态势,一时间善心大发,特批我们进入柜台后面的工作区域搞定剩下的事情。就在铭基埋头填表和交钱的时候,我一转身,瞬间呆住了—tuk-tuk司机默默地蹲在墙角,面对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一口铁锅,手上拿着那根已经点燃的红色蜡烛。他将流下的热蜡滴在铁锅里,又用一个硬币蘸着那些热蜡,在邮包的封口处压出一个个歪歪扭扭的红色蜡印……他笨拙地伸出手指去按压那些蜡印,想尽量把它们弄得平整一些。他弯着腰,张着嘴,胡子都翘了起来,眼神如此专注,看起来简直有点儿傻,让我想起铭基同学在家里疏通下水道时的神情……

真实的场景比笔墨所能形容的还要荒唐滑稽百倍,我忍不住狂笑起来—谁能想到印度邮局里还会上演这一幕!我赶紧拉一拉铭基的衣服,他回头一看,也顿时为之绝倒。我们俩面面相觑,越想压抑却笑得越厉害,最后简直笑得蹲在地上说不出话来……其实我们都对司机心存感激,绝无取笑他的意思,可是经过了一连串的波折,两个人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荒唐中掺杂着极度的疲惫,就像一列即将脱轨的火车,直至看到眼前这奇突的一幕,才终于歇斯底里地爆发了……

等到我们终于两手空空地走出邮局时,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寄一个包裹居然花了足足四个小时!我和铭基又饿又累,坐在tuk-tuk上往酒店赶,心中都在盘算着同一个问题:到底应该付给司机多少钱?这四个小时他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各种帮忙,总是抢着帮我们拿包裹,一双赤脚踩在滚烫的地面上来回奔走。如果没有他,我们的邮包很可能根本没法当天寄出去……

一番商量之后,我们决定给他四个小时的“误工费”—四个小时最多能拉客的趟数乘以平均每趟车费收入。虽然自觉合理,心中却还是有点惴惴不安,不知司机是否会满意。虽然他一直表现得憨厚而热忱,可谁知他会不会像我们在印度遇见的其他tuk-tuk车司机一样狮子大开口呢?到了酒店门口,当铭基把钱递到司机手中的时候,他看了看那些钞票,整个人完全吓傻了。

他抬头看看我们,又低头看看钞票,眼神里充满了那种受到了惊吓后的不知所措。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去。我看得出来他如此反应是因为这笔收入太多而不是太少,同时也在心里小小惭愧了一下—我想错了他。他的热心和殷勤并非为了狮子大开口,他扩大自己与我们之间的地位差距也并非为了乞得更多的捐助。如果他能把自己视为与我们平等,我几乎就要相信这是一场美好的友谊了。

直到我们和他挥手道别,司机还沉浸在深深的震惊之中无法动弹。每回头望一次,我就发现他变得更渺小,更惊讶,更脆弱,而他的胡子和赤脚却显得无比强大,远远望去,整个人的身体仿佛依附在此二者之上,而不是刚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