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1 / 2)

泛若不系之舟 傅真 11032 字 2021-04-06

在印度中部城市印多尔参加婚礼

大概是因为11月底从拉丁美洲回来已经在伦敦重聚过,再加上一直以来都保持着联络,时隔三个多月,在印度中部城市印多尔(indore)的火车站出口处见到老同事兼多年好友阿比时,我俩拥抱一下,却都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惊喜和感叹,竟好似昨天才见过面似的。

“不是跟你说过不用来接吗?我和铭基直接打车去酒店就行了。你这几天应该忙得要命吧?”我忍不住唠叨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坐了一夜的火车,我蓬头垢面牙都没刷,真不想在这种时候见到熟人啊……

他接过我的背包,“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倒是真的不忙……”

“哈!那就是你爸你妈忙咯?”

“别提了。我家现在住了至少十五位亲戚,光是安排一日三餐就有的忙了。”

“你妈一个人要煮那么多人的饭!”我的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家里倒是有佣人……但我妈还是忙得团团转,做每道菜她都站在旁边监督指导……来来,这儿,上车吧。”

我们三个人钻进一辆私家车,开车的年轻司机有点儿惊讶地瞟了我和铭基一眼。

“那么,一切都准备好了?”

“差不多吧。不过你也知道,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打包票说完全准备好了,我爸我妈现在神经高度紧张,”阿比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我跟你说,昨天晚上我妈发现她的首饰里少了一根不知道是项链还是手链,就是婚礼上要戴的那套首饰……好家伙,她那叫一个恐慌!晚上11点多,全家人陪着她到处找首饰……还好最后终于找到了,要不然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我笑了,“儿子结婚嘛!这么大的事,紧张一点是正常的啊。”

阿比双手一摊,无言地微笑起来。

直到此刻我才真的有些感慨。多少年了?刚开始工作就认识了阿比,刚认识阿比就开始催促他结婚—只因我太想参加一场传说中的印度婚礼—虽然他那时连女朋友都没有。事实上,尽管阿比是这么好的一个男生,可他从来没有过实质意义上的女朋友。他曾有过非常喜欢的女生,为了追求她也颇费心思,连我都被迫充当狗头军师,帮他出过一箩筐的好主意和馊主意,可惜两人暧昧了一阵最终还是没有结局。有时他不由自主地喜欢上已有男友的女生,还向我夸口说“虽然有守门员,球还是会进的”,可是直到那女生都已经结婚了,他还在场下默默地观看比赛。后来每次聊到这件事,我都会无情地嘲笑他:“还进球哪!你射门了吗?”

就在我喝印度喜酒的美梦快要破碎的时候,阿比那边却忽然传来了好消息。那是我从巴西回到伦敦以后,阿比请我到他家吃饭,还在喝饭前酒的时候,他询问我之后亚洲之行的计划,冷不丁地要求我在旅途中抽出时间去他的家乡印多尔参加婚礼。

“谁的婚礼?”我有点儿不敢相信。

“你明明听见了!”他的面色忽然涨得像夹竹桃那般红。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我一惊之下直接就拿着酒瓶跳到了沙发上。

“还没有完全确定呢,我是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阿比着急地解释着。

他一边夺过酒瓶给我的杯子里倒酒,一边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其实猜也猜得到,大部分印度人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没想到阿比最终也落入了这个“俗套”。据我所知,印度年轻人受西方文化和浪漫的宝莱坞爱情片影响,大多希望经过自由恋爱结婚,可惜这一美好愿望往往为印度社会等级森严的种姓制度所阻碍。不过阿比的烦恼根本还没到达那一层—他连一起携手冲破种姓阻碍的同伴都还没有找到……听说阿比的老爸思想非常开通,一直在默默等待儿子带回如花美眷,没想到这小子情路坎坷,白白辜负了似水流年。最后老人家实在看不下去了,决定亲自出马“寻觅”儿媳。不过虽说是父母之命,通常也要孩子自己满意才行。一家人千挑万选,亲友介绍和相亲网站(这是印度人与新事物达成的又一妥协—网恋已经到了印度,但其形式是在互联网上安排婚姻)双管齐下,最后终于“锁定”了来自孟买的高里小姐。阿比和高里见过一次面,又通过电话和网络交流了好几个月,双方都很满意,婚姻大事于是就基本定了下来。

虽然我个人是很难想象两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就要结为夫妻,不过这是别人的风俗,别人自己的选择,我自然也不好意思指手画脚,更何况阿比一提起高里就眉飞色舞,一副正在恋爱中的样子,我实在为他高兴—单身汉也有春天!阿比晃动着酒杯陶醉地说:“高里说我长得像justintierke呢!”看着他的脸我深吸一口气,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下去。情人眼里出西施,也罢也罢!

阿比热切地向我描述着高里的一切:大方开朗,爱笑,极具幽默感,从事咨询业,曾去墨西哥工作一年,非常专业的舞者,尤其擅长hip-hop……他还马上上网打开高里的博客给我看,我本来没抱什么期待,可是看着看着就呆住了—文笔好倒也罢了,这姑娘还三不五时地写上几首诗!在如今这个肤浅浮躁的社会,坚持写诗的女孩儿多么珍贵难得!阿比这小子可捡到宝了,我心想。他们两个都那么喜欢文学,我的脑海中已然出现了“赌书消得泼茶香”的画面。

我已经等不及要看高里的照片了。

“其实,她长得倒不是特别漂亮……”阿比慢条斯理地打开高里facebook的相册,“而且不知怎么搞的,每张照片上她的样子都不一样,真人跟照片也好像有点儿不同……”

看到照片以后,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阿比。“你一定是走了狗屎运,”我喃喃地说,“她很漂亮好不好!她比你喜欢过的那几个女生都要好看!”

更难得的是从照片看来,高里是那种不怎么“珍惜”自己美貌的女生。照片中她的打扮总是简单朴素,表情动作都很随意,一点自恋的痕迹都找不到,而且哪怕是拍得再不好看的照片也通通往facebook上贴,也难怪阿比说她每张照片的样子都不太一样。以同性的敏感,我能看出高里不是那种紧跟潮流的时髦姑娘,不过这一点大概刚好合了阿比的意—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只知打扮不懂节约的虚荣女孩儿。

“所以,你觉得高里怎么样?”阿比充满喜悦却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问我。

“好极了!”我的赞美完全发自真心,“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嘿,我说你爸还真了解你啊,居然能找到门当户对又这么合你心意的女孩儿……”

阿比说:“我爸自己也很得意呢!你不知道,他好像比我更喜欢高里,现在一天到晚地在她的facebook上留言……”

我俩一起大笑起来。阿比的目光落在高里facebook的头像上,照片中的女孩儿身穿蓝色t恤,一双深潭似的大眼睛也正凝视着屏幕外面的阿比。

“那么,就是她了?”

他的语气大半是肯定的,可是大概因为心底里还有那么一点点担心和不确定,这句话听起来还是更像个疑问句。

ldfeet这个词最初还是阿比教我的,常常用来形容婚礼前的精神紧张、胆怯疑虑,甚至产生打退堂鼓的念头。

从火车站到酒店,一路上阿比都表现得相当正常。可是作为多年老友,我还是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他的ldfeet。印度婚礼是个极其繁复庞大的工程,准备一趟简直能累掉人一层皮,双方家庭之间也要经过无数的协商和磨合,因为矛盾总是无可避免。呈现在客人面前的婚礼一定是美好的,然而婚礼准备过程中的压力足以产生不美好的ldfeet。我知道阿比最害怕繁文缛节,“大场面”的印度婚礼对他来说绝对是不得不完成的艰难任务;可我同时也对阿比应对压力的本领有信心,相信他一定可以自己化解负面情绪。作为朋友的我无法帮上忙,只能拍拍他的肩说声“顶住”!

阿比将我和铭基送到酒店。印度人结婚通常都是大手笔,不但广邀亲朋好友,而且吃住都由主人家全部包揽。阿比家特地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包下了这家酒店四层的全部房间,给我们订的还是豪华城景房。我和铭基自从开始间隔年旅行以来还是第一次入住这么高级的酒店,两个土鳖一下子简直无法适应。站在酒店房间的玻璃窗前俯瞰印多尔城里毫无风格的建筑群和拖着热腾腾褐色烟雾的巴士,我觉得人生的际遇真是不可思议:刚认识阿比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个聪明腼腆沉默寡言的印度男生,没想到后来竟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平常聊天时他提到过很多次他的家乡印多尔—“不是旅游城市”,“没有外国游客”,“天气很热很干燥”,“没什么特别的,不过美食相当出名”……听得多了,这个城市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形成一幅画面,只是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也走进了这幅画面中。

因为一直在背包旅行,我和铭基没有合适的衣服可以参加婚礼,好在印度婚礼十分传统,我们只需入乡随俗地分别买上一套纱丽和kurta即可过关。细心的阿比安排了他的女性朋友阿什薇妮陪我们去买衣服,不过在这之前,他让我们先去他家吃午饭,顺便给我的手画上hndi。

洗过澡之后,我和铭基被接到阿比父母家。刚到大门口我就惊呆了,一半是因为房子里人影绰绰,走动时无数纱丽飘动宛如五彩云霞,十五位亲戚的阵势果然非同凡响;另一半却是因为这幢房子本身—倒也不是那种拥有巨大花园和游泳池的顶级豪宅,却也已经相当气派了,尤其是那一份带着艺术之美的雅致,完全没有暴发户式的“树小墙新画不古”,却又有别于时尚家居杂志里的那些美得毫无人间烟火味的“样板房”。我最喜欢房子里极具东方韵味的天井,它让整间屋子变得敞亮通风,令我想起老家祖屋的温馨。不同之处在于这是一个非常现代的天井,它的顶部有一个可以推拉的顶棚,刮风下雨时可以将它关上,这块面积便不会被浪费掉。

所有女眷都聚在天井里,地上铺了坐垫和白布,手绘师为大家一一画上hndi

“豪宅啊!”铭基悄悄对我说。

我也是直到此刻才产生了“原来阿比是有钱人啊”的念头。在伦敦同事那么久,他一直表现得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还要低调节俭,几乎没怎么买过新衣服,一件大衣穿足六年,总是从图书馆里借书而不是自己花钱买书看。这么说吧,如果a餐和b餐同样价钱,可是a餐还附送饮料,那么即便他更喜欢吃b餐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a餐。这就是我印象中的阿比。可是来到印多尔以后,从前的印象完全被颠覆了—司机、佣人、豪宅、婚礼请客的大手笔……此前我只知道他父亲经商,却没想到家底竟然这般殷实。阿比是家中独子,我已经可以想象这场婚礼的奢华了。

一大群印度人中忽然混入了两个中国人,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我和铭基身上,我们只好用外国人特有的无知的傻笑来向每个人致意,他们也微笑着向我们颔首。

“这些人到底是你的什么亲戚啊?”我悄悄问阿比。

“跟你说实话,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有些人好像从来没见过……”

阿比的父母热情地迎出来和我们打招呼。两年前我们在伦敦见过面,阿比的妈妈还特地下厨给我和铭基做了一顿印度菜。和那时相比,两位老人都显得有些疲惫。阿比的妈妈穿一身美妙的浅绿色纱丽,身材更加清瘦,面部轮廓竟然有点儿像昂山素季。“准备婚礼一定很累吧?”我问她。她笑着拉住我的手,“累!但是也很开心!”

一位身着白衣白裤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我爷爷。”阿比介绍说。老人面无表情地看了我几秒钟,又慢慢走开了。“九十岁了!”阿比小声说,“老人家可高兴坏了!”

饭后所有的女眷都聚在天井里,地上铺了坐垫和白布,请来的两位手绘师就坐在上面为大家一一画上hndi。由于我和阿什薇妮赶着去买衣服,大家特许我俩“插队”先画。其实在印度这么久我都从未尝试过hndi,总觉得大片的复杂花纹看起来脏脏的,奇妙的是手绘师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只画在手心和手腕处,花纹也比较简单精致。看看四周,每个人手上的花纹都不同,实在是一门特别的艺术。

阿什薇妮向各位女眷请教该带我们去哪里买衣服,大家七嘴八舌反响十分热烈,以至于最后阿比的堂妹伊施塔和婶婶连hndi都没画就坚持要带我们出门购物,于是我们五个人钻进伊施塔的车里向商场驶去。

伊施塔和婶婶这母女俩大概是我见过最爱笑的人,她们俩总给人一种无忧无虑的感觉,特别爱说笑话,总是一句话还没说完,最后的几个字已经被自己的哈哈大笑吞没了。快乐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她们便是这样令人不由自主地就生出亲近喜悦之心。“阿比那么腼腆内向,我们都很难想象他居然会有关系这么好的外国女性朋友哈哈哈哈哈!”婶婶拍拍我的手大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和她们母女比起来,大概世上所有人都可算是“腼腆内向”了吧……

婶婶人极亲切,外表却是尊贵无比的“女王”范儿,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腰背笔直,多肉的

hndi,又叫henna,是印度女性在婚礼或节庆以天然染料在手部做的临时性刺青

下巴和丰腴的体态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贵气。在阿比家我总觉得自己是闯入大观园的刘姥姥,而婶婶的热闹出场便是那“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的王熙凤了—当然是丰腴版的。她的纱丽是另一种系法,手臂隐藏在大片的薄纱之下,看起来宛若京剧演员的水袖,简直是为“长袖善舞”现身说法。初见面时她的自我介绍只有一句话:“我老公是医生。”—非常简单,非常印度。在这片土地上,人不是由自己塑造的。男人们只是他们的名字和头衔,女人们则只是她们男人的影子,可是婶婶看上去又是那么骄傲而快乐。“印度之外的世界要以它们自己的标准来评判,而印度是不能被评判的,印度只能以印度的方式被体验。”奈保尔以讽刺的口吻说出的这句话却再一次令我感同身受。

车子停在一间看起来像是专卖传统服饰的小商场门口。婶婶昂首挺胸地领着我们走进纱丽店,往椅子上一坐,又扬手吩咐店员们端咖啡来。连我都被她的贵妇派头感染,一举一动不禁变得矜持起来。阿什薇妮和伊施塔忙着从墙边的柜子里取下一匹匹纱丽让我挑选,可是她们给我看的全都是订满珠片或布满刺绣的薄纱质料的纱丽,珠光宝气得就快要有一点点伧俗了,配上印度人的深邃五官大概相当华丽出彩,可是像我这样的平淡面目绝对hold不住……我心目中的理想纱丽不是这样的,可是一时间又说不出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样子,搞得大家都很迷茫。

就在我们陷入了胶着状态的时候,一直在游手好闲地到处观望的铭基同学忽然出声:“那个,那个不好吗?”他指着柜子里的一匹紫红色纱丽。

我只看了一眼,马上就想冲上去拥抱他。还是你了解我!就是这种!我想要的就是这一种!

阿什薇妮和伊施塔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你喜欢传统的纱丽呀!早说嘛!”

原来她们以为我会喜欢年轻人钟爱的薄纱珠片款的新式纱丽,却没料到我对丝绸质地图案保守的传统纱丽情有独钟,她们马上一迭连声地让店员把各种颜色和图案的传统纱丽拿来给我挑选。我本来是打算速战速决的,可是阿什薇妮和伊施塔太过热情,恨不得让我把所有纱丽都通通试穿一遍,为了不辜负她们的好意,我也只得遵命。试来试去,又考虑到“性价比”,我最后还是选择了铭基一开始指给我看的那一匹。

纱丽本身其实只是一块布料,全靠巧妙的缠绕方法才能达到婀娜飘逸的效果,穿时里面还需配有紧身露腰短上衣和衬裙。这短上衣可以自己搭配,正式一些的则通常是由裁缝在纱丽上剪下一段布料度身定做。铭基同学完全被这个概念迷住了,他不停地对我说:“你不觉得很神奇吗?在刚买的衣服上剪下一段再做衣服!”

男生的服装选择有限,铭基买kurta比我买纱丽要快得多。kurta其实就是一件及膝的长衫,通常搭配上松下紧的萝卜裤,不过近几年来kurta和牛仔裤的搭配也在印度年轻人中成为流行。作为五个人中唯一的男性,铭基同学在整个购物过程中一直默默等待毫无怨言,因此被其他三位印度女士视为宠物和甜心,大家总忍不住想“调戏”他。不知道是不是印度男人普遍大男子主义,伊施塔简直被铭基感动得一塌糊涂:

试穿印度传统服装纱丽

最后选择的蓝色纱丽

“他怎么会那么耐心地陪我们购物呢?中国男人都这么好吗?”我真的不忍心打击她—其实铭基一点都不喜欢逛街,在英国的时候总是我单枪匹马出动……

终于买齐了所有的东西,连搭配纱丽的短上衣的尺寸都由商场里的裁缝量好了,说是明天就可以做好。铭基刚准备去柜台付钱,阿什薇妮拦住了他,转身和一位经理模样的男人商量起来,当地方言混着英语一块儿说,我听见了“打折”这个词。

“可以打折啊?”我非常高兴。

“那当然,”一直端坐在一旁的婶婶啜着咖啡微微一笑,“你知道这家商场的老板是谁吗?阿比家的老朋友了!他可是看着阿比长大的,后天也会来参加婚礼。”

打了折付了钱,婶婶最后检查一次我的纱丽,却忽然皱起了眉头。她扬手让经理过来,两个人展开纱丽看了半天,阿什薇妮和伊施塔也凑过去热烈地讨论起来。

原来我买的那匹纱丽由于折叠放置太久,折叠的部分全都变成了一道道褪了色的痕迹,穿起来在日光下非常明显。我很感激婶婶及时发现了这个瑕疵,可是整个人也已濒临崩溃的边缘—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好不容易选好了另外一匹蓝色的纱丽,付完钱走人,本以为可以回去了,谁知还要去另外一家店买与纱丽搭配的衬裙,衬裙的颜色需要与纱丽的一模一样,一点偏差都不能有。店里有无数种颜色的衬裙,光一个蓝色就有深浅不同的六七种,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买完衬裙,姑娘们又拖着我去买与纱丽颜色相称的手镯、项链和耳环。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意识到买纱丽并不是我想象中那般简单,它根本就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印度女人简直可以在这件事上消磨掉一生的光阴。我自己在审美上偏向简约主义,很怕戴上那么多的首饰会变成一棵圣诞树,因此不断地哀求她们:“穿纱丽一定要戴这么多东西吗?我不戴可不可以……”阿什薇妮却不肯放过我,她一边坚决地摇头,一边让老板继续把更多的首饰拿出来……

世上纱丽的颜色有多少种,店里手镯的颜色就有多少种,而且这还只是一间兼卖首饰的小小文具店而已!“这么说来,每个印度女生都肯定收集了无数个不同颜色的手镯来跟不同的纱丽搭配?”我惊讶地问阿什薇妮。“那当然!”她露出那种“这还用问嘛”的表情。我一直认为自己已经算是喜欢研究穿衣打扮的人,可是和印度女生一比简直弱爆了。

购物重任总算完成,四周的景物已经被日暮染成一片金色。我们在夕阳的余晖中慢慢走回阿比家,一路上阿什薇妮好奇地询问我很多与中国有关的问题,她最关心的是中国人一般多少岁结婚,婚前可否同居,以及社会对婚前性行为和女性贞操的看法。我回答后也反问她印度的情况。“印度社会还是很保守,婚前性行为被视为禁忌,基本上不被允许,”她忽然神秘地笑了一下,“虽然人人都做……”

我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她耸耸肩,“真的,每个人都做。”

一句“你呢”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被我残存的理智硬生生咽了下去。

阿什薇妮是阿比的中学同学,今年已经三十二岁却还没有结婚,这在连大城市都算不上的印多尔来说是极为罕见的。我记得阿比曾经告诉我,前两年当他父母为他仍然单身这件事着急的时候,他曾请好友阿什薇妮回家吃饭,以此向两位老人证明这世上依然存在着优秀的大龄未婚女青年。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和阿什薇妮在一起呢?当时我就这样问阿比。他双手一摊,表示此事绝无可能—没有感觉就是没有感觉。

认识阿什薇妮之后,我和铭基都觉得“没有感觉”恐怕只是阿比单方面的想法,而阿什薇妮对阿比却似乎怀有巨大的好感。当我们热烈地八卦阿比和高里时,我能察觉到阿什薇妮脸上那一抹黯然的神色。“门当户对的一对,真的太般配了。”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她的语气中似乎隐隐透出一丝酸涩。阿比和高里不仅仅是同属一个种姓,按照更为通俗的印度式说法,他们来自同一社群(unity),即同一种姓和民族。尽管两家人生活在印度的不同城市,他们却共同拥有一条古老的根。这条看不见的根决定着他们在世间的位置,并将他们紧紧缠绕起来,外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插足。走过阿比家附近那些漂亮的小洋房时,阿什薇妮向我们介绍说“这一带都是富人区,全城最有钱的人都住在这里”时,声音里的那一丝幽怨听起来更明显了。我留意着这一切,又想起阿比说他和阿什薇妮绝无可能时那斩钉截铁的语气,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一头大象忽然闯入我们的视野。大概是因为刚过完洒红节不久,大象的长鼻子和耳朵都被染得一片灿烂,坐在它背上的主人看起来像是刚乘时光机自一千年前来到此时此地。一人一象似乎正在向路人乞讨,大象灵巧地用鼻子卷起钞票递到主人手中。它转了个身,从路边小洋房前的豪华轿车旁施施然走过。眼前是百分之一百真实的场景,可是真实自有一种真实的荒诞性。目送着这庞然大物在夕阳下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又一千零一次地意识到自己正身处真实而又荒诞的印度。

第二天一早开始,外面走廊上的声音明显多了起来—服务生的脚步声,拉杆箱的滑行声,小孩子的哭闹,客人们的交谈……从各地赶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们陆续入住酒店,新娘全家也在午饭前抵达,阿比与他父母忙着和工作人员做婚礼安排的最后确认,服务生逐个房间地敲门将婚礼活动时间表送到每位客人手上……阿比家再三交代酒店要好好招呼客人,其结果便是服务生每隔两小时就来敲一次门询问是否需要打扫房间。在印度住惯了那种需要哀求服务员打扫房间的廉价旅馆,我们受宠若惊得几乎担心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好梦……

一整个白天我们都没有打扰阿比,自己跑去城里四处观光,不过印多尔实在没什么出彩的景点,烈日和高温才是这座城市最大的特色。阿比总是担心我们会迷路,但他很支持我们出去寻觅美食—“去,去吃肉!之后几顿你们就没机会吃了……”原来正统印度教徒的婚礼宴会上只提供素食,而根据一起吃过无数顿饭的经验,阿比清楚我是个食肉动物,担心我无肉不欢。可是他不知道,经过圣城普什卡“连鸡蛋都不准吃”的严格素食洗练之后,我已经进化得稍微文明了一点……

夜幕降临,婚礼的第一晚终于到来了。

严格说来,第一天晚上的活动并不是传统印度婚礼仪式的一部分。按照阿比的说法,“这只是一个酒会”—没有宗教仪式,气氛轻松随意,是现代年轻人喜欢的西式风格。宾客数量也不多,只有双方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才被邀请出席。

可是直到前一天,我才知道原来这并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酒”会—还是虔诚印度教徒的规矩,婚礼上不允许有酒精,所以这个“酒”会上只提供果汁、软饮和不含酒精的“鸡尾酒”。“真的一点酒都不喝?”我有点儿怀疑。

“其实……”阿比神秘地眨眨眼,“我们偷偷喝,在我的酒店房间里……”

这个酒会就在我们住宿的酒店里举行。酒店里早已到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刚走到宴会厅门口我就傻眼了—阿比明明告诉我第一天的酒会没有着装要求,大家随意穿着就好,可是眼前的这些宾客全都盛装华服,身上的纱丽和kurta都不是日常可见的质地和式样。相比之下,我和铭基这种棉布衫加球鞋的野蛮形状简直难登大雅之堂。“反正我是外国人,反正我是外国人……”我默念着这句话,在众人的好奇目光中故作镇定地进了场。

宴会厅布置得宛如小型晚会现场,舞台边架着大屏幕和投影仪,下面是一排一排给客人坐的高背椅。婶婶和伊施塔母女俩在下一秒就发现了我们,马上热情地拉我们过去一起坐。我打量四周,大多数女宾都身着色彩浓艳图案华丽的纱丽,戴着沉甸甸光灿灿的全套黄金首饰,婶婶却不落俗套地穿一身没有任何图案和装饰的浅紫色丝绸纱丽,配一条雪白浑圆的珍珠项链,益发衬得她气质高贵。我称赞她的品位,她先是笑着谦虚说自己只是懒得搭配,过一会儿却忍不住悄悄向我吐露真心话:“我还真是不喜欢和她们一样,成天只知道互相攀比黄金首饰,好像生活中没别的事儿可干似的……”婶婶抚摸着颈上一颗颗硕大光润的珍珠,一丝不屑挂在她微微牵起的嘴角。

“新娘子呢?到了吗?”我迫不及待地问伊施塔。

“喏,那儿!跟阿比坐在一块儿呢!”伊施塔伸手指一指第一排。

酒会还没开始,我和铭基马上八卦地跑去前面偷窥新娘。传说中的高里正落落大方地坐在阿比身边,两个人不时地交头接耳说几句悄悄话。新娘就是新娘,你绝对不会认错。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身上璀璨夺目的衣裙,无数的珠片水钻和金丝银线简直闪瞎了我的眼!更妙的是她完全能够驾驭这么blingbling的服装,一点不觉伧俗,整个人比珠宝还要耀眼。我悄悄打量高里的相貌,只觉得比照片上更美。宝石般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微微鼓起的两颊是人们俗称的“苹果脸”,这使得她的笑容有种可爱的孩子气。想起阿比之前跟我说“其实她长得倒不是特别漂亮”,简直让人有扇他巴掌的冲动。

后来趁着高里没注意的时候,我向阿比比画着做口型:“你个蠢货!!!她很漂亮!!!”

那个幸运的蠢货一脸陶醉地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

看到那么美丽的新娘,我想阿比的ldfeet应该在那一刻就消失不见了吧。

晚上的活动由高里的妈妈在一对新人的眉间点上朱砂开始,接着便是阿比和高里在众人面前交换戒指—这一项在印度传统婚礼中并不存在,不过近些年来因为受很多西化的年轻人欢迎,这一仪式也开始出现在正式婚礼之外的活动(比如婚礼前的酒会)中。

酒会有一男一女两位司仪,分别用英语、印地语和马拉地语“报幕”。他们本身也是双方亲友团的代表,其职责类似伴郎和伴娘。伴郎非常高大,是阿比a的同学。伴娘则是高里的表妹,同样高挑美貌得令人瞩目,不过她美得有点儿冷而清高,和高里的甜美亲切是不同的类型。伴郎伴娘都在美国工作生活,说一口几乎没有口音的美式英语。虽然马拉地语是他们的母语,两个人私底下却是用英语沟通。很多印度人出国后都会变成这样,光我见过的已经不少。相比之下阿比可真是个异类,在英国工作时他总是锲而不舍地对每个印度同事说印地语(当然不是在讨论公事的时候),即便对方以英语应答,他也仍然坚持不转“频道”。

双方亲友派出代表上台致辞(还是用英语),其主要内容都是竭尽所能地赞美新郎或新娘。或许是为了表现谦虚,双方的家长反而没有出来讲话。伴郎总结了阿比作为丈夫的三大优点—为人低调谦逊,没有ibanker的坏毛病;收入高却从不乱花钱;生活简单,不爱声色犬马。我觉得这些说得还是很靠谱的,不过一向低调的阿比听到无数溢美之词恐怕会如坐针毡。女方自然也不甘落后,高里的阿姨声情并茂,直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之后轮到阿比的另一位朋友上台,说是要玩个小游戏看看新郎新娘到底有多了解对方。他在大屏幕上打出一张张阿比或高里的单人旅行照片,让另一方猜猜照片中的背景是什么地方。我认为这是个极其无聊的游戏,因为这些照片不是太好猜(阿比站在八达岭长城上)就是太难猜(高里站在背景空无一物的海滩上)……

连坐在旁边的婶婶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气氛沉闷的“猜谜”游戏过后,又迎来了“温馨问答”时间。大屏幕上列出一道道问题,要两人分别回答第一次见面的印象,最喜欢对方什么特质,收到过什么印象深刻的来自对方的礼物……最扯的是当被问到“你知道对方在你之前有过几次crush吗”(crush大概可以翻译成“心动”吧)的时候,两个人都一本正经地说“零次”!我本来有点儿昏昏欲睡,一听到这里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零次!我在心里无声地咆哮,不用假扮少男少女了吧!高里我不了解也就罢了,可是阿比!零次!

就在我以为这个晚上都要在亲友致辞和温馨问答中度过的时候,从不令我失望的印度人果然又带来了新的惊喜—舞蹈!印度婚礼上怎么少得了舞蹈!新娘子打头阵,不愧是专业级别的舞者,一支传统民族舞跳得翩若惊鸿。不过据说她更擅长的其实是hip-hop,只是不太适合在这种场合表演。婚礼前我曾问过阿比他是否需要表演节目,他露出惊恐的表情连连摇手,“别提了!爸妈想让我表演弹电子琴,被我坚决拒绝了。好久没练习,早就生疏了……”

“那你会和高里一起跳舞吗?”我满怀期待地问。

“表演就不会了……”

“on!”

“好啦!晚些时候我会上dancefloor……”

除了专业的舞者,中国人大多含蓄矜持,很多人连在夜店跳舞都放不开,在众人面前表演舞蹈更是一件有点儿令人害羞的事情。可是印度人完全是另一个极端—继高里之后,双方亲戚们开始一拨接一拨地上台跳舞。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都大方而欢快地跳着舞着,最要命的是他们还全都跳得很好,简直令人自惭形秽。连新娘的妈妈和阿姨们都组成了一个团体翩翩起舞,我在台下看得连嘴都合不拢。试想一下,我的父母在我的婚礼上跳舞助兴!我捂住脸呻吟一声—简直是无法想象的画面……

一边喝着不含酒精的“鸡尾酒”,一边观看高潮迭起的家庭舞蹈表演,我有一种置身春晚现场的错觉。每个节目前司仪都会出来“报幕”,而且会郑重地强调表演者的身份和“成就”—“阿比的表妹***为大家带来这支舞蹈,她正在**学院就读a”,“下面出场的是高里的堂弟***,他刚刚通过考试,成为印度国内最年轻的cpa(注册会计师)”……仿佛这些光环是一剂调味料,会令表演更加精彩。incredibleindia在这个国家,标签已经像遗传因子一样牢牢嵌入了人们的自我之中,若是失去了标签,恐怕连自我都不复存在了。

这些节目中我最喜欢的是高里的一堆堂兄弟们表演的宝莱坞舞蹈。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戴着墨镜叼着牙签在台上跳着那种“我是电我是光我是唯一的神话”的舞步,把有些宝莱坞电影的那种让人又爱又恨的浮夸特质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一边被他们的神情动作刺激得直起鸡皮疙瘩,一边和所有的观众一起揉着笑痛的肚子几乎要满地打滚……

就在全场一片沸腾的时候,阿什薇妮突然出现了。她径直朝我走来,脸上是欲言又止的表情,“你出来一下好吗?”

我跟她走到酒店门外,伊施塔也已经等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的纱丽……噢不对,你穿在纱丽里面的那件紧身短上衣……”阿什薇妮吞吞吐吐,“有点儿麻烦了……”

原来之前说好了商场里的裁缝会在今天把上衣做好,然后由阿什薇妮下班后去取回来给我。可她去的时候还没有做好,裁缝于是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做好后一定会派人送来酒店,然而现在已经快晚上十点了,还是不见上衣的踪影。阿什薇妮打过几次电话,那边都没人接听,看来裁缝早就回家了,我的上衣却不知到底流落何方。

阿什薇妮和伊施塔看起来完全慌了神,她们不停地来回踱步,“怎么会这样?怎么办?明天就是婚礼了,你没有上衣怎么穿纱丽呢?”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慌张。我甚至没有感到惊讶—在印度待了这么久,早就习惯了各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不靠谱是常态,一切都太顺利才不对劲,不出点什么岔子才令人惊讶呢。

我安慰她们:“没关系,我有一件黑色短袖t恤,也可以穿在纱丽里面啊,肯定也ok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