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套路,都是套路(2 / 2)

我三魂七魄吓走了大半,反应难免迟钝些,好一会儿才辨出这人竟然是理应在大宴上搂着新欢意气风发的黄袍怪!

许是瞧出我终于认出了他,黄袍怪撒了手,又道:“莫怕。”

这种情形,谁特么能不怕!

我气极了,反而意外地平静,只真心实意地与他商量道:“大王,您下次来还是先去院角里吹箫吧,好吗?这要吓死了我,便是我做鬼也不怨您,您自己心里也会过意不去,是不是?”

房内光线实在是太暗,我看不清黄袍怪的神情,也不知他是个什么反应,只见他在那里默默站了片刻,竟就在我床边坐下了。

我下意识地往床内挪了挪,戒备地盯着他,问道:“您来这儿……有事?”

黄袍怪也不说话,只坐在那里瞧我。

我迟疑了下,就又试探道:“那您来这儿只是随意……坐坐?”

他仍不说话,我等得片刻,终于没了耐心,忍不住伸出脚去轻轻踢他,道:“哎?说句话啊,总不能是来这儿梦游的吧?”

黄袍怪依旧不言,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脚。

我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地往回抽腿,不料他却不肯松手,也不知是酒后坐得不稳,还是有意为之,整个人竟就随着我那力道倒过来,直直地压向了我。我慌忙抬了另一只腿去挡,一脚撑住他胸膛,将将把他挡在一尺开外,怒道:“借酒装疯,非大丈夫作为!”

黄袍怪不为所动,哑声接道:“不喝酒,接下来怎好同罩大被?”

我怔了下,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一时尴尬至极,忙干笑了两声,才道:“玩笑话,都是胡诌了来逗小姑娘的玩笑话!”瞧着黄袍怪没反应,又赶紧正色说道,“你别乱来,你也知我的脾气,万一惹恼了我……”

“惹恼了你又能怎样?”黄袍怪突然反问道。

我一噎,默默看他,光线依旧昏暗,可眼睛却已渐渐适应,又离得他这般近,他的五官非但清晰可见,便是眼中神色也能辨出一二分来。我抿了抿唇,答道:“我确不能怎样了你,便是再恼再恨,也不过是一辈子不理你罢了。”

黄袍怪似是僵了一僵,又默默看我两眼,手上松开了我的脚踝,翻身往我旁边躺倒下去,先长长地吐了口气出来,这才轻声问道:“真不能留下来吗?”

我刚才全凭一脚之力撑着他的重量,脚踝早已压得生疼,闻言一面活动着脚踝,一面转头看他,奇道:“咦?你这几日和海棠姑娘不是相处得很不错吗?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情愫暗生了呢。”

普普通通一句话,不知黄袍怪为何突然又恼了,一把握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扯到他身前,恨声道:“你再敢胡诌,我就——”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他也未说出他就怎样,只又低低地冷哼了一声,便松开了手。

他这般喜怒不定,叫我很是摸不到头脑,一时也不敢惹他,只不露痕迹地往远处挪了挪,道:“我不说话便是。”

两人一坐一卧,都不再说话,只片刻工夫,屋中便沉寂了下来,呼吸可闻。尴尬于无声中悄然而生,也不知是谁的气息先乱了节奏,捎带着,连心跳也乱了起来。我只觉莫名紧张,想着寻个话题打破这气氛,便问他道:“你什么时候送我离开?”

黄袍怪默了一默,答道:“你若想走,明日便可。”

“真的?”我有些意外,不禁又问,“明日大年初一,你有空闲?”

黄袍怪却是轻轻嗤笑,道:“不过是个妖怪,既不需当值,又无人管束,是忙还是空闲还不是全凭己定。”

我原本也是这样觉得,闻言不由笑了,“我就料着你之前说事务繁忙不过是个借口。”

黄袍怪转过头看我,也是淡淡一笑,应和道:“是啊,只是借口。”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忙就移开了视线,过得片刻,才与他说道:“你我相处一场,也算是共过患难。我既要走了,也有几句话想交代你,你若不嫌我聒噪,便听一听。”

黄袍怪说道:“你说吧,我听着便是。”

我稍稍沉吟,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说道:“海棠虽美,心术却不大正,你日后纵是爱她,也须防她几分。”话说到这里,我却不由停住,默得片刻,自己忍不住先笑了,摆手道,“不说了,再说下去反倒像是故意离间你们。你们既成夫妻,好坏都是你二人的事,何容我一个外人来多管闲事!”

黄袍怪听着,忽撑起身来,一把握住我的手,问道:“你既知海棠心术不正,又那样陷害你,为何还对她心存怜悯,将我拱手让与她?”

我一时噎住,不知如何作答,强自笑了一笑,才道:“这是哪里话,她本就与你有约在先,我这后来之人理应退出,怎能算是我让人家。”

“可却是你我生情在前!”他倾身慢慢压近,又逼问道,“你无辜被我掳来,未曾与我同甘,却先共苦,好容易生得情分,却因一个与你毫无干系的海棠,便要你退出,将我拱手相让……你就丝毫不怨,丝毫不恨吗?”

我怎能不怨?可怨又怎样?又能怨谁?我压住心中苦涩,咬牙道:“不过是造化弄人,我不怨,不恨!”

“好一个不怨不恨!”黄袍怪冷笑,又道,“我知你敬苏合痴情,怜海棠孤苦,可苏合挟恩迫我在前,海棠倚弱害你在后。此人前世狡黠多计,后世歹毒阴险,你就将我让与这样一个人,便真的心甘情愿吗?”

苏合是否狡黠多计我无从得知,不过这海棠瞧着的确非良善之辈。

未想到黄袍怪竟是已瞧出海棠真性,更不知一向沉默寡言的他会有这般好口才,能将我心中的不甘一一点破。我不觉苦笑,反问他道:“心不甘情不愿,却又能怎样?叫你失信苏合,去受那天雷之罚吗?海棠虽与我毫无干系,可你呢?也毫无干系?”

黄袍怪抬手轻轻抚上我脸颊,怔怔看我,柔声道:“可还记得?你曾说过,人活一世,待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便与这前世一刀两断,前尘往事俱都抛却。这一世后,你去入你的轮回,而我失信于人,自去领我的惩罚,又与你何干?”

是啊,他自去领他的惩罚,七七四十九道天雷,道道轰顶,魂飞魄散。

而我,却再记不起他,独入轮回,生生世世。

不知什么时候起,眼里已是一片湿热,我咬唇忍得片刻,放松开了齿关,故作轻松地笑道:“不想你倒是个好说客!可即便你说破了天,我也是要走。先不说你自己是个妖怪,非我族类,就你这谷里,也是妖怪遍地,我一个凡人活在此处,怎比人间轻松惬意?”

黄袍怪默得良久,这才轻声问道:“你不悔?”

我咬了咬牙,答他道:“不悔。”

黄袍怪瞧着我不语,好一会儿,才叹出一口气来,翻身仰倒在一旁,缓缓说道:“你既不悔,那依你便是。待明日天一亮,我便送你回宝象国,从今以后,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得他这样一句话,我心中倏地一空,也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待转头看他片刻,心中却忽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想也不想地与他说道:“你刚才说了那半天,却叫我想起一事来。”

黄袍怪问我:“何事?”

我道:“海棠找来,我原本想着自己离开也就算了,却不料好心做了驴肝肺,她竟这般阴我。她既然不仁,那也就别怪我不义了。”

“你要如何不义?”黄袍怪又问我,声线微紧,“不走了么?”

“走还是要走的!”我脸颊明明滚烫,却仍硬撑着直视他,发狠道,“不过要先睡了你,再走!”

就觉得黄袍怪的身体似是僵了一僵,他定在那里,直直看我。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脸上冲了过来,恨不得扭头狼狈而逃,可骨子里的那股执拗劲,却叫我不甘示弱,便胡乱说道:“你这般美貌的人,找遍了天下也不见得能有几个,睡你一夜,也不枉我来此间一趟!”

他弯唇一笑,轻声应道:“好啊。”

我咬了牙,扑过去撕扯他的衣裳。虽是寒冬,他身上穿得并不厚,可不知为何,我扯了半天却不得要领,只露了他半个胸膛出来。便是如此,我也已是羞得难以自制,指尖抖个不停,再没了力气扯下去。

他忽抬手,握住了我的手,低问:“怕了?”

我强笑了笑,给自己的胆怯寻找借口,“不是怕了,你这模样好看是好看,可我看着却有些不惯,想当初与我拜堂成亲的是那青面獠牙的黄袍怪,现在我却要和另一个人同罩大被,就觉得有点对不住黄袍怪,好像在给他戴绿帽一般。”

黄袍怪闻言笑笑,道:“那你闭一下眼。”

我依言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身下压的那人便又成了青面獠牙的模样。

他大嘴微扯,又问我道:“这样可看着习惯了?”

我呆愣愣地点了点头,“还成。”

他又笑了笑,直盯着我,手上缓缓加力,拉着我向他伏低下去,自己却微微侧了头,慢慢迎上前来。

我能猜到他的意图,也未挣扎,眼看着与他面庞越来越近,却又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他颇有些无奈地看我,低声问道:“又怎么了?”

倒是没怎么,就是他这样一张丑脸,我实在是亲不下去……我瞅着他,欲哭无泪,吭哧了半天,才小声说道:“青面獠牙,无处下嘴……”

他愣了一愣,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老话说得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刚才还雄心万丈、色胆包天的我,这会儿突然就没了勇气,只得临阵退缩,耍赖道:“算了,还是不要睡了!”说着,慌忙从他身上往下爬,不想却突然被他一把抓住,掀翻过去。我尚来不及反应,他已是欺身压上,抬手罩住了我的眼,下一秒,便有温热的唇瓣贴上了我的。

我身体倏地僵住,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样软的唇,想来不是青面獠牙,无须担心扎了嘴,或是被他咬着了。紧接着,这才觉出羞来,再不敢动弹半分,只心跳又急又快,咚咚之声,如同擂鼓。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头稍稍离开,哑声叫我:“百花羞。”

“嗯?”我颤声应他,不敢睁眼。

他没再说话,只随手从床内扯了被子过来,兜头将两人齐齐罩住了。一床大被遮住了天与地,隔住了外面的寒冬凛冽,只剩下春意盎然。我晕头晕脑,正不知身处何地之时,却忽然感到黄袍怪身体似是一顿,猛地定住了。

紧接着,红袖的声音从外响起,“公主?公主?”

我下意识地张嘴想要应她,却猛地反应过来,吓得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心里顿时大慌,冷汗唰地一下子就下来了。不过是一时冲动,竟就这样被人捉奸在床了!

“公主?”红袖又轻唤了两声,见不得我应声,便又自言自语道,“看来是睡熟了,倒也真是心大,也不等我回来说说宴上的情形。”

她就这般小声嘟囔着,往我床边走,看情形是要像往常那般窝到床脚上来睡觉。

我不由大骇,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不料黄袍怪那里却突然发了声,冷冷喝道:“滚出去!”

我惊得一僵,床前的红袖却似是吓得蹿了老高,失声喊道:“哎呀娘啊!谁在那里?”

事情败露,我只觉尴尬至极,不免又恨又恼,又怨黄袍怪坏事,气得一口咬上他肩头。黄袍怪被我咬得闷吭了一声,方冷声答红袖道:“我。”

“大王?”红袖惊问,似是傻了片刻,这才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奴家这就滚,这就滚!”

就听得外面一阵叮了咣当,也不知红袖都撞到了什么,紧接着又听着门响,慌乱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直至消失。屋里终静下来。黄袍怪掀开了被子,低头看我,道:“没事,她走远了。”

我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忙就推开了他,一面摸黑套着自己衣裙,一面急声与他说道:“你快施个法术将我变到别处,一会儿就跟红袖说你从宴上喝得醉了,不小心走到了此处,迷迷糊糊就上床睡了。而我从外面进来,做出刚刚回来的模样就好!”

黄袍怪却是不动,直等我急了,伸手去推他,他这才轻声而笑,道:“红袖又不是个傻子。”

我羞愧交加,低头默了片刻,道:“要不,你连夜送我走吧。”

“你我都这般了,你还要往哪里走?”他轻声问我,停了一停,才又继续说道,“百花羞,我今夜既来,原本就没打算着放你走。”

我愣了一愣,抬眼怔怔看他,问道:“那海棠怎么办?”

他浅浅笑了一笑,答道:“之前与她周旋,不过是想拿她气你,今夜之事后,纵是你执意离开,我也不会再与她怎样。我已失约于她,那天雷之罚是受定了的,你走不走都无关系。只盼着你能看在我这份痴心上,肯与我在此相守一世。”

“这一世后呢?”我又问。

“这一世后?”他轻笑,一字一句地答我道,“你不悔,我不怨,我们各听天命。”

他一个要受天雷的,都能说出这话来,我还有什么好悔,有什么好怨?

我沉声应道:“好,不管下一世如何,这一世,我陪你。”

他只静静看我,良久之后,灿然而笑。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踏实,初始是因为身边突然多了个人,有些不大习惯,待到后来,好容易睡了,却又迷迷糊糊做起梦来,竟又看到了那之前摄我魂来的高冠男子。

他至我身前,伸出手指点我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怎的这般没用?随随便便来个人占你姻缘,你竟连青红皂白都不问问,就要将姻缘拱手相让。亏得我还让张芃芃养了你十六年,别说心计手段,就连她的泼皮无赖你都能没学到,只贪好美色这点,倒是得了真传,学了个十成十!”

我听他提到母亲闺名,不由大奇,问道:“你到底是个何方神圣,竟也认识我母亲?”

不想他面上竟露出些许不自在,忙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现在只说你,一个海棠找来,你便如此,日后若再有个牡丹、翠莲的,你难不成次次都要把自己的姻缘让出去?”

我听到了“姻缘”二字,不禁问道:“我的姻缘?”

“废话!”他翻白眼横我,“若不是你自己千方百计求来的姻缘,我提你到此作甚?苏合啊苏合,以前瞧你还算是个机灵的,怎的叫张芃芃养了十几年,反倒养傻了?”

“我竟是苏合?竟是我贪好黄袍怪美色,挟恩迫他许下一世姻缘?”我很是意外,更有些接受不能,又问道,“我若是苏合转世,那海棠又是谁?怎的会掌有彼岸花,又长得与苏合一般模样?”

“谁与你说这转世与前世会长得一般模样?你转世的时候把脑子扔奈何桥下了吗?”那人颇有些无语,又伸手过来杵我额头,我忙闪过了,道:“你好生说话,动手动脚做什么?”

他愣了一愣,叫道:“哎哟,这脾气倒是挺随张芃芃。杵你两下怎么了?怎么?你也要拿镜子拍我啊?”

我手边是没镜子,若是有,怕是也要拍到他那张讨人嫌的脸上。我一时忍了气,又一次问他道:“那海棠既不是苏合,为何会与苏合长成一般模样?”

那人答道:“这海棠虽是个女鬼,却也有些来历。当日你在奈何桥上拈花而立,恰逢海棠也去投胎,因羡你风姿,在你身边盘桓良久,又听了几句你的玩笑话,偷偷握了朵彼岸花在掌心,这才在掌心留了块红色胎记,又长成了与你相仿的模样。”

凡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到叫人一时寻不到破绽,辨不出真假。我听得将信将疑,又去打量面前这人,问道:“你又是什么人,怎的对这些事情知道得这样清楚?还要插手来管此事?苏合与那黄袍怪成不成姻缘,与你何干?”

“这个,这个……天机不可泄露。”那人顾左右而言他,与我胡乱扯得两句,忽似察觉到什么动静,探头瞧了我身后一眼,面色微变,忙道,“他要醒,我得快走,有话日后再说!”

他说完,转身便走。

“别走!”我大急,忙伸手去拉他,不料却扑了个空。

我骇了一跳,猛然睁眼,却见黄袍怪就在眼前,正一手紧握住我的手,关切问道:“怎了?可是做了什么梦?”

我一时仍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怔怔看他,问道:“你可曾想过,也许海棠并非苏合转世?这世上许就有那长得极为相似的人,恰恰掌心也有红色花印,所有一切不过尽是巧合,皆做不得凭证!”

我忽谈海棠,黄袍怪面露几分惊讶,不过还是说道:“其实,我也怀疑海棠并非苏合转世。”

“你因何怀疑?”我不由问道。

黄袍怪抿了抿唇角,这才答道:“那苏合心性狡黠,乃是贪慕富贵,耽于享乐之人,纵是我当日未能如约而至,她怒而转去他处投胎,纵不是皇家内院,也该是富贵之所,不会选择海棠这般的身世。”

听到他也怀疑海棠身世,我本还有些高兴,可再听到他对苏合的评价,却是心中一凉。好嘛,原来在他眼中,苏合竟是此等品性,也难为他如此厌恶苏合,却也能守约前来寻她,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一时甚是矛盾,不知是否将梦中之事告知与他。俗话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梦境之事不过是无稽之谈,我自己尚不能全信,又怎么能拿来说事?

黄袍怪伸手来抚我额头,柔声问道:“梦到什么了,怎么听你喊‘别走’?是谁要走?”

“没什么。”我忙摇头,怕他不信,又道,“发了个梦,说是你要走,一时着急,便喊了出来。”

黄袍怪闻言轻笑,道:“莫急,你只记着,这一世,我不会走。”

他这般温存体贴,叫我越发不敢把梦境与他言说,又坐片刻,才与他说道:“你昨夜里曾说,不管前世,不论往生,只这一世你我相守,待这一世过,我无悔,你无怨,我们各听天命。这话可还作数?”

“至死不渝。”他答道。

听他这话,我终下了决定,将刚才那梦尽数瞒下,管我前世是谁,反正自己也不记得,何必再去自寻烦恼?若我真的就是那苏合,这一世后,黄袍怪不用去受那天雷之罚,岂不算是件好事?

“百花羞?”黄袍怪又唤我。

我回过神来,有意岔开话题,便与他说道:“你换个名字叫我可好?我曾与你说过,我本是大夏国公主,闺名齐葩,兄姐都唤我葩儿。你叫我百花羞,我总是有些不惯。”

“葩儿,葩儿……”黄袍怪低声念了几遍,却是莞尔,道,“你不觉你这名字与百花羞很是有缘?葩者,花之丽采美盛,乃花中极品,而百花羞则是艳冠群芳,令百花低头,两个名字不过是大同小异。”

他这样一说,我也觉得这两个名字相差不大,那“百花羞”念起来反倒比“奇葩”更顺意些。

“那就随便你叫好了,左右不过是个代号,我不是还叫你黄袍怪呢嘛!”我笑笑,忽又想起一事,便问他道,“你到底是叫什么名字?在崖底时你说你叫李雄,我怎记得素衣可是叫你奎哥哥的?”

黄袍怪默了一默,方道:“不是我要与你隐瞒身份,而是这身份你知道了有害无益。你也说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既然这样,又何必在意我叫什么?你既叫我黄袍怪,那便一直叫下去就是。”

“真的要一直叫你黄袍怪?”我又问。

黄袍怪瞧我两眼,商量道:“黄袍郎可好?”

我又问:“哪个郎?郎君的郎,还是野狼的狼?”

“自然是郎君的——”黄袍怪答到一半,才发觉我是在戏弄他,伸手一推我额头,将我推倒在床上,道,“你这丫头着实可恨,这点口舌便宜也要来沾。”

两人正笑闹着,忽听得红袖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恭声问道:“大王可是起身了?白珂有事求见。”

我愣了一愣,这才记起昨夜里红袖曾撞破我与黄袍怪的情事,现听到她的声音,顿觉羞臊难当,忙就扯过被子捂住了头脸,闷声问道:“你能不能施个法术,叫红袖忘了昨夜之事?”

黄袍怪闻言却只是笑,“白珂都找到这里来了,只施法消了红袖记忆怕是不够。”说着,又来扯我被子,调笑道,“你昨夜里推倒我那气势呢?总不能一觉睡没了吧?”

我听他越说越是离谱,忙就挥手赶他,“快走,快走!白珂能找到这里来,定是有要紧事,你还不快去!”

黄袍怪笑笑,这才起身穿衣离去。

他这里前脚走,红袖那里就进了房门,却也不说话,只用帕子捂着嘴吃吃而笑,瞧我没什么反应,这才一甩帕子走上前来,笑道:“哟!公主,您这才叫真人不露相。亏得奴家还替您操心,原来您自个有算计着呢!”

就昨夜那事,解释是解释不清了,多说了不过是越描越黑,我索性厚了脸皮,与红袖应承道:“过奖,过奖!”

红袖上前来伺候我洗漱,又念叨:“那海棠长得标致又能怎样?大王还不是抛下了她过来寻您。您是没见着昨夜里她那模样,小脸雪白雪白的,难怪会大半夜的往外跑,一准是气的。活该!要是走迷了路,被山里的虎豹吃了才好呢!”

我听得一怔,“海棠跑了?”

“说是昨日半夜里不见了!”一说这个,红袖顿时来了精神,简直要眉飞色舞,“听白珂说已是派人找了好一阵了,不见影踪,这才来报大王知道。奴家觉得吧,海棠肉体凡胎一个,没准真的已经被野兽吃了呢!该!真是活该!”

她那里说得幸灾乐祸,我却隐隐觉出不对来,问她道:“你昨夜里见着海棠往外跑了?”

“不是奴家,是一撮毛。”红袖答道,“那丫头正好撞到海棠从宴上出来,海棠还叫她过去说了几句话。”

我略一思量,忙又问道:“说话时可还有别人在场?”

“哎哟,这可不知道了,奴家只听一撮毛说了几句,没细问。”红袖瞧我神色郑重,还有些不解,问道,“怎了,公主?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岂止是不对,这里面的问题大了!

我赶紧叫红袖找了一撮毛进来,与她说道:“你把昨夜里遇到海棠的事情,细细与我说来。你何时见到的她,是在哪里看到的,当时身边可还有什么人,你们又说了些什么,一一给我说清楚。”

一撮毛不知事情严重,还当我是跟红袖一般好事,笑嘻嘻地说道:“这事说来话长。昨晚上您不是叫咱们几个去大宴上瞅瞅热闹吗?我本来是想和红袖姐姐他们一起去的,谁知晚上却吃坏了肚子,临出门的时候突然觉得肚子痛,急着要跑茅厕。我去茅厕之前,还跟红袖姐姐说,叫她等我……”

这都扯了半天了,竟然连院门还没出!

我瞅着她这架势,许是连怎么去茅厕都要与我细细说来,不得不出声打断她,道:“只说要紧的事,跑茅厕的事情就先不要说了。”

“跑茅厕这事就挺要紧!”一撮毛道,绿豆小眼眨巴了几眨巴,认真说道,“公主您是不知道,当时我要是再慢一步,差点就拉裤子里了。”

我噎了一噎,才道:“不是说这事不要紧,而是这事不是重点,咱们先拣重要的事说。”

一撮毛叫道:“可红袖姐姐说过,人活着,就没什么能比吃喝拉撒这事重要了啊。”

我无语,转头去看红袖。

“没错!”红袖向我认真点头,道:“这话的确是奴家说的,怎么?公主觉得不对吗?”

我一时噎住,竟是无言以对,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气得岂止是要吐血,简直就要七窍流血!

一撮毛那里还眼巴巴地看着我,道:“那公主给咱们说说,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深吸了口气,这才能压下火气,只问一撮毛道:“先不说你那吃喝拉撒的事,我只问你,昨夜里你见到海棠的时候,她身边可还有旁人?”

“没有。”一撮毛摇头,“她就一个人。”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我又问。

一撮毛想了想,答道:“也没说什么要紧话,她就问了我几句公主的情况,问您睡下了没,为什么没去宴上,红袖姐姐提前有过交代,不管谁打听咱们院子里的事情都不能说,我就什么也没告诉她。”

“对,奴家交代过,”红袖紧着在一旁补充,“嘴一定要严实!”

这样听来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我不由疑惑,难不成真的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海棠想得太坏了?我这里正思量着,红袖与一撮毛已是闲扯到了别处,就又听到红袖问一撮毛道:“说起来也是,你昨晚上一泡屎怎拉得那么久,我和织娘等你好一会儿,你都没瞧到好戏,桃花仙子又喝高啦!”

一撮毛道:“我拉屎没多久,还不是因为遇到了海棠,她要去什么观景亭,却又不认识路,央我带着她去,我一时没拉下脸来,就带着她跑了一趟。”

我听得一怔,忙问道:“你带她去了观景亭?”

“是啊!”一撮毛点头,又道,“她那样可怜巴巴的,我就寻思着我腿脚快,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就领着她跑了一趟。不过半路上她瞧见那观景亭,知道路怎么走了,我就赶紧回来了!”

听到此处,我顿时明白了问题所在,不由叹一声“坏了”,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了。”

红袖与一撮毛两个俱都一怔,红袖先反应过来,伸手就扇了一撮毛脑袋一巴掌,骂道:“你个蠢货,那海棠害咱们公主,你还给她跑腿,你是傻还是缺心眼啊?她问你观景亭你就领她去啊?你不会说你也不认识路啊!”

一撮毛双手捂着脑袋,委屈说道:“可我明明认识路啊!”

红袖瞪了眼,还欲再打一撮毛,我忙伸手拦下了,道:“你现在打她也没用。”

“也是哈!”红袖冲我笑笑,许是怕我怪罪一撮毛,又道,“公主别和一撮毛生气,她就是这少心眼的玩意,下次海棠再问,她都不会领海棠去了,您放心好了!咱们院子里的人,自然都是和公主一条心的,绝不会给他人使唤!”

听了这半晌,我才发现红袖现在也还糊涂着,根本不知道这事的关键所在。

我一时也不知怎么和这两个小妖精讲人心的险恶,“关键不是她给海棠使唤,而是,她被海棠利用了。”

红袖与一撮毛俱都露出不解之色。

无奈之下,我只得又与她们把这事掰扯开了说,“你们想想,昨夜里海棠一个人跟着一撮毛从宴上走了,然后,海棠就不见了。这事查起来,会落个什么结果?”

“不是海棠跟着我走的啊,是海棠叫我领她去观景亭!”一撮毛那里赶紧纠正。

我反问她道:“谁能给你作证?”

一撮毛顿时被问住了,红袖那里才觉出事情严重来,问道:“公主,这么说来,咱们还得盼着海棠别被虎豹吃了,不然,这事就要怪到咱们一撮毛头上了?”

“这个倒是可以放心,海棠是不会被虎豹吃掉的,顶多是吃些苦头罢了。”我不由笑了笑,又道,“你们且等着,若我没有猜错,很快就该有人来问一撮毛了。”

一撮毛那里已经吓得变了脸色,忙道:“那我怎么办?就说没见过海棠好了!”

“你个蠢货!”红袖气得又伸手去拍她脑袋,“你说没见过就是没见过吗,谁知道当时还有没有人看到你与海棠说话!再说,日后那海棠自己回来,若咬死了说是你哄她过去的,谁会信你个耗子精?”红袖说着说着,忽地停了下来,愣了那么三五息的工夫,似是恍然大悟一般,叫道,“哎呀!奴家明白了,海棠这小贱人不是要坑一撮毛这傻货,她是要坑公主您啊!”

她总算能想到这点,也真是怪不容易的!

我颇为无语,反问她道:“不然你以为呢?”

红袖气得直扭帕子,恨恨道:“想不到她竟是一肚子坏水,屡次三番地来陷害咱们,真是白瞎了她那模样!她就盼着吧,千万别落我手里,不然我一口咬死她!”

我赶紧伸手轻拍红袖手臂,安抚她道:“套路,都是套路。”

不想红袖瞅我一眼,反而又来开解我:“公主且放宽了心,大王才在咱们这里睡了一宿,正拿您当心头好呢!到时不论海棠那小贱人怎么说,您就只喊冤枉,反正也是口说无凭的事,难不成她说是一撮毛哄她去的,大王就一定能信?”

我不由默了一默,心道:姑娘,与人斗,你还是太嫩了点,海棠冒险做出这套,可不是为着来与咱们打口舌官司的!

一撮毛那里还急着呢,看看红袖,又来看我,急声问道:“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万一当时有人看到我领海棠离开了,白珂来问我要人,我怎么说?”

这不是万一,而是一定,一定会有人亲眼看到一撮毛领海棠离开!

我想了一想,道:“这事越瞒越错,你便实话实说吧。”

果不其然,才到下午时候,白珂便把一撮毛叫走了问话,据说是昨晚宴席过半的时候,有个宾客出来方便,亲眼看到一个头顶红毛的小丫头带走了海棠。

这山谷里小妖无数,却只有一撮毛头顶上长着红毛,自娘胎里带出来的,想藏都藏不住,不消问,只说头顶红毛,大家就都知道那小丫头一定是她了!

白珂从一撮毛嘴里问出了“观景亭”,忙带了人去那里找,却不想把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方圆几里都翻遍了,却依旧不见海棠影踪。说来也是凑巧,当天夜里,天上忽又飘起了大雪,气温骤降,这人若再找不到,就是不被野兽吃掉,怕是也要冻死。

翌日,白珂来报此事时,黄袍怪正在我这里,闻言垂目默了片刻,这才抬眼看我,道:“不管怎样,海棠毕竟是苏合转世,不能就此死在谷中。再者,她人不该走远了,白珂他们找寻不到,必有缘由,须得我去看上一看。”

这事不能拦,也拦不住。

我笑笑,道:“你理应去找,纵是不念旧情,只说素衣仙子那里,她把人留在此处,你总要给她一个交代。”

黄袍怪面上便有些不自在,道:“我与苏合并无旧情。”

“是啊,我信。”我点头,故意与他装傻,“所以才说不念旧情,只说现在。”

黄袍怪颇有些无奈,瞧了瞧我,才又说道:“你安心等我,不论别人怎么说,我心里自有数。”

他能说出这话,显然是听到了什么议论,十有八九,已是有人怀疑海棠失踪是我使的手段。对于黄袍怪,我倒是还有几分把握,信他不会因几句闲言碎语就猜忌我。只是,两人相处时日尚短,纵是此刻情热,对彼此心性却算不上十分了解,若海棠有心算计,再加上众口铄金,便是此次无事,也少不得要埋下祸根。

海棠既然先来算计我,也就别怪我也给她挖坑了。

“不瞒你说,我长在深宫,什么心机手段不曾见过?我不使,并非不会,而是不屑。只说这回的事……”我笑了一笑,方又说道,“我把话先给你撂这儿,别看确是一撮毛领海棠去的观景亭,但你寻到海棠,她只会说是自己不小心走迷了路,绝口不提一撮毛。不信你就瞧着。”

黄袍怪挑了挑眉,痛快说道:“我信你。”

“既有你这句话,再多余的话我一句不说。”我瞧一眼外面天色,见云层压得极低,便又说道,“这雪一会儿怕是还要大些。白珂他们顶风冒雪都找了一大整天了,真是怪受累的。你快点去吧,早点找到人,也能叫大伙都消停些。”

黄袍怪张了张嘴,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却又停下了,只转身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