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共患难(2 / 2)

瑞羽苦笑一声,转头看了身后所余不多的臣属,反问:“神策军重重包围,纵然不带你,我又有多大机会杀出去?”

秦望北黯然神伤,身后诸卫亦知她所言不虚,今日若能侥天之幸逃出去固然是好,若是不幸,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其余的话都不必再说了。

秦望北并非拖泥带水的人,想通此节后便不再废话,催马走到她身边。生死关头,突然有句话哽在他喉头,不吐不快,“殿下,我违背你的密令前来京都,救人不成,反而连累数百亲卫陷于绝境……权谋智计,心机手段,我比起他来都差了许多,你……”

“中原,我嫁给你,本就不是因为你比他强!”她打断他的话,展颜一笑,道,“我使人传令,不许你和亲卫进入京都,你违令而来,落入他的彀中。我虽然又急又恼又恨,其实心里还是欢喜的——就算别人都负了我,你总还是念着我的,有你这样不计得失与生死地爱护我,我很高兴!”

秦望北看到她眼波流动、浅笑低语的妍态,既觉欢喜又觉苦涩,喃道:“我只恨自己无能,虽然有心却无力护你周全,让你受困于此,我很伤心难过。”

“只要有心,那就足够了!中原,我想要的从来只是你这片心意而已。”

一阵急雨打下,鬓边几缕因为征战松脱的青丝滑到她眼前,她抬手将之抹开,微微抿唇,放低了声音,在他耳边柔声道:“中原,我这头发被别人梳得繁复,我很不耐烦,出去后你替我梳个简单些的,可好?”

秦望北心头一震,虽处身危局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涌上一缕温柔欢喜之意——这一次,他是真的得到她的心了!此事过后,东应再不会像过去那样被她珍重关爱,时刻记在心上,而将变成她心底的一道疤,从此不再提起。

“好!”

瑞羽的目光与他相触,嫣然一笑。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头来,望着身后追随的诸卫,大声道:“兄弟们,你们不远千里舍命前来救我,我感激得很!”

诸卫士随她征战多年,早把性命交给了她,为她鞍马劳顿变成了一种信念,听到她道谢,都不免动容。

校尉曲要看了一眼四周围得水泄不通的神策军,苦笑道:“殿下,末将轻敌妄动,救主不成反害了兄弟性命,又累得殿下再陷重围,请殿下治罪。”

瑞羽心知今日定然无幸,举动却越发从容不迫,挥洒自如,笑道:“事已至此,更复何言?跟在我身后,杀出去!”

阿武待要上前护住她的侧翼,却被她严令喝退。十万神策军分成三道防线围困在外,唯一的机会在他们不敢对她主动攻击。若是天子能令神策军对她出手,此战绝无生机,她的侧翼有没有人保护都没差别了。

风雨潇潇,诸卫追随着她的脚步向前冲杀,不知是谁起头唱道:“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鼓声镗镗,我随主帅四方征战,不知身在何地,不知何时才能放下手中的刀枪,想回到故乡,想与你执手共老,却不能遵守和你的约定归还。

追随在瑞羽身边的精锐之师,个个都是征战十几年的老兵,为新朝的江山稳固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他们有大功于国,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耀,还遭到了天子的猜忌,陷于死地。

此战唯死而已,只是临死之际,众人想到不能守约与相悦的人执手共老,不由得痛彻心扉。声音初时低微,渐渐高昂,震遏云霄,苍凉悲恸。这一曲悲歌,勾动的却是翔鸾武卫心头的热血,哀兵临阵,死战不退,仅有百余人的队伍在悲壮的歌声中奋勇向前,汇成一股血腥的洪流,冲开铁壁,隆隆而去。

高阁上观战的广明心惊神移,低声惊叹,“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能挡百万兵!翔鸾武卫,名不虚传,三万神策军严阵以待,他们竟然也冲出去了!”

“百战精兵,自然不是神策军这种徒有操练没有经历战事的新兵可比的。除非有跟他们一样经历大战的将领指挥,否则仅凭神策军不动弓弩箭阵是留不住他们的。”东应的手掌在栏杆上拍了拍,淡淡地问,“刘春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刘将军回报一切稳妥。”

广明迟疑一下,忍不住问道:“圣上既然觉得要抗衡皇后陛下,必须有久历战阵的老将,为何不令刘将军统兵呢?”

东应森然一声,声音里微带涩意,慢慢地说:“你不明白,皇后自有久为人主的胆魄和魅力,神采风华慑人。刘春不见她时,尚敢不听号令背叛,但与她正面相对时,只怕三言两语间就要心意动摇,难保不阵前倒戈。所以刘春只能用来攻心,却不能掌兵。”

广明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到天子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道:“皇后母仪天下,纵然遥领了元帅之职,日后也不能亲身统兵,戍守三边的兵权终究要分到你们手上。朕信任你,你要快快成长起来,免得到时候让翔鸾武卫的骄兵悍将看扁了。”

广明被天子推心置腹的话激得全身一颤,除了知遇感外,更有一种备受重视、无比荣耀的感动,连忙应道:“敬诺!”

东应眼看翔鸾武卫连破两道防线,却没有丝毫焦急,面上反而带出了一丝冷冽的浅笑。

未经战阵的神策军没有得力的将领统率,面对她时又不能主动出击,拦不住她亲自统率的翔鸾武卫,是他预料中的事。他虽然今日一定要将她留下,却没想过一次阻截就能将她留下。

他想要的是击溃她的心防,让她输得彻底。而要做到这一步,仅凭一次侥幸制住她怎么可能?放她走,又在她每次觉得可以走脱的时候,再一次将她困住,如此反复折磨她,才是他要做的。

这世间最可怕的事不是绝望,而是一次次看到希望的曙光,却又一次次地失望。绝望会让人麻木,反而不觉得痛苦;而希望与失望的重复交替,却会让人焦躁软弱。

十万神策军分成三道防线,但真正致命的一击,却不是神策军,而是在神策军所布的最后一道防线之前。冲出重重包围的翔鸾武卫胸中提着的一口气堪堪放松下来,便看到前面一片缟素,成千上万手捧灵位的妇孺分列成行,正徒步缓缓而行,将他们的去路挡了个正着。

瑞羽眼光锐利,一眼认出为首那孩子手中所捧的灵位上写着“先祖成国公、大将军薛公讳安之位”,而那孩子旁边的妇人所捧的灵位上却是“先君高晃侯、抚军将军柳公讳望位”。

瑞羽目光所及,所有妇孺所捧几乎都是在西征之战陨落的将士的灵位,这数千妇孺,原来尽是将士遗属!

这群将士遗属显然没想到会有一支血染征衣、形容凶煞的人马迎面杀出,齐声尖叫,吓得呆了。瑞羽猛然挽缰勒马,在坐骑将要奔进人群之际止住了奔马。跟在她身后的诸卫亦勒马止步,看着堵住去路的这群已故袍泽遗属,手足无措。

如果是他们自己的眷属,他们或许还能为了忠君而灭亲,但这些妇孺是战死袍泽的遗属!

他们纵横天下,任敌人如何强悍也没有丝毫畏惧,但昔日袍泽的遗属拦在面前,他们如何能够纵马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