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战,令她前所未有地伤心,但也前所未有地痛快淋漓。
她前半生承担的、牵挂的、顾虑的东西太多太重,唯有此战,她什么都不用考虑,什么都不用承担,仅是为了她自己而战。她身陷重围,但心里那份独属于武者的骄傲却被激了出来,竟是无比兴奋。她长啸一声,钢枪仿佛蛟龙入海,将盾阵撕开,在阵中纵横无忌。
雨势略缓,中庭外的广场突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一队人马冲破拦截瑞羽的军阵,向她这边靠拢。
这队人马人数不过百余,却每人驭三马,骑士个个身强体壮,骑射精湛,前驱陷阵的马披着甲胄,挟势而来,所到之处,仿佛破浪排空,正与瑞羽呼应相接。阿武在马上大叫:“殿下,上马!”
瑞羽挑飞挡在前面的一名甲士,纵身上马,厉声喝问:“主殿方向的战事是怎么回事?”
阿武回答:“是袭扰分敌的奇兵,殿下快随我走。”
瑞羽面对重围时镇定自若,此时听到他的话却不禁面色微变,斥道:“予只下令你们沿途备马,在灞上接应予,不得轻举妄动,是谁私自强攻太庙的?”
阿武挥槊冲杀,没有回答她的话。翔鸾武卫为天下精锐,而长公主亲卫更是其中枭雄。戍守宫禁的卫士虽然也训练有素,毕竟未经严酷战阵,远非敌手。公主亲卫接回主上,精神更是见涨,三百铁骑汇在一起,便如一股钢铁洪流,奔腾呼啸,势不可挡,将广场上的禁军盾阵冲溃,杀出太庙。
广明大急,忍不住惊叫:“陛下!”
东应冷冷地一笑,“传令牛五星,神策军合围!”
他下令的同时,瑞羽亦在下令,“令主殿那边的将士后撤!”
太庙没有城墙防御,又因设有皇庄,附近不允许百姓随意砍伐捕猎,道路四通八达,而森林草木茂盛,只要离了太庙尽可隐入山野荒原,从容逃离。
瑞羽选择了庙见这天离开,意在从此地离开方便;东应跟她选择了同样的地方和时间,是为了尽量将此事控制在极小的范围之内,以免朝政不稳。
瑞羽传令下去,但旗语打出去,得到的回应却不是遵命撤退,而是让阿武护送瑞羽先行撤离。
瑞羽一见这情况,便明白此事必然离自己原来预计的局面偏离太多,主殿那支意在吸引兵力的队伍此时恐怕已经陷入了重围,根本无法脱离战场。
“主殿那边究竟是谁统领?带的是哪支队伍?为什么在予严令不得主动出兵的情况下,仍然有人抗命直袭太庙?”
阿武急道:“殿下,我们须得早脱险境,到灞河与水师的伏兵相合。至于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混账,予身为主帅,岂有不明战略布局撇开部属仓皇出逃之理?主殿那边究竟谁在统率?带的哪方兵力?共有多少人?原本如何安排的退路?”
阿武脸色乍红乍白,但始终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催促瑞羽,“殿下,您先走吧!走吧!”
他说着挥刀来赶瑞羽的马,却被她沉枪拨开。此时她细看身边跟随的亲卫的神色,凝神倾听主殿那边传来的声音,已能从熟悉的作战节奏中猜出那边鏖战的究竟是哪支队伍,领兵者是谁,刹那间心如死灰,“你们怎能调兵强攻太庙?这是坐实了叛逆大罪、累无数兄弟陷入绝境的蠢行啊!”
阿武倔强地抬头,道:“天子不义,对殿下竟然囚禁加害,我等就算不出兵拯救殿下,难道就能不遭猜忌、死于安乐吗?”
瑞羽统兵十余年,国朝能战之士多是她统率过指挥作战的下属,但真正的嫡系,当属这十余年来跟在她身边的三千亲卫兵。在她身边的亲卫跟她接触的时间多,站的位置比别人高,见识也就比别人强,晋升封侯的机遇更比别人好。因此他们对她的忠诚,也就比普通士卒强烈许多倍。
东应要用她为饵,引诱忠诚于她的将士自投罗网,边疆戍守的将士因为消息传递费时的原因,未必能够及时做出反应,但她这三千亲卫却是首当其冲,绝难幸免!
阿武说得没错,这一场事故,不发则已,一发则不可收拾!心病已在,双方都无法再信任对方,唯有鱼死网破。
“这次来攻太庙的共有多少人?多少马匹?”
阿武还不想回答,她已然断喝一声,“说!”
诸卫久在她积威之下,惯于服从她的命令,违命两次已经是壮了胆子,被她发怒当面一喝,再也不敢隐瞒,“因为沿途关卡甚严,又没有殿下钧令,能调动的人不多。仅有先前随殿下还都被您在途中撇下的三百余骑兵,会合保护秦先生的五百亲卫,还有秦先生不知从哪里调来的二百死士,共计一千人,二千五百匹马。”
“三辅关防严密,你们有多少兵器甲胄?”
阿武脸色一僵,黯然道:“兄弟们为防被人发现,分散了混在各路商队中进入三辅的,兵器只能做到每人一刀一枪,弓弩和甲胄却只有我们这一百人是齐备的。”
瑞羽只觉得头顶的血液都凝固了,睁大眼睛,慢慢地问:“你是说,中原领着九百名没有甲胄、兵器不全的兄弟,直面数万神策军?”
诚然,她麾下的亲卫个个都是百战余生的勇士,在与西寇大战的百万军阵中,曾随着她直取敌帅,斩旗夺将。但那时候他们个个甲胄齐全,兵锋锐利,人配双马;而现在,他们却身无甲胄,兵器不全!
再勇猛的将士,兵器甲胄不全的情况下去面对数十倍于自己且兵甲精良的敌人,也无异于送死!
阿武及众武卫如何不知其中关窍,想到袍泽必然无幸,惨然道:“请殿下前往灞水与郭涛将军会合,末将立即回身救援同袍兄弟!”
“你不走?”
“我怎能抛弃袍泽……”
“予就可以吗?”
阿武哑口无言,怔了怔才道:“殿下,兄弟们舍弃性命前来,正是为了救您出困。为了让这些兄弟的舍命相搏值得,请您务必离开!”
瑞羽回头望着追随左右的将士,心头一片悲凉,缓缓摇头,“你让予踩着最忠诚的将士的血骸,心安理得地逃跑,苟活于世吗?”
“不,不是苟活于世,而是您活着才能召集旧部,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夺回您应有的权柄啊!”
“我们转战天下十年,无数兄弟血洒疆场才换来天下太平。然而,在天下太平之后,予又高竖旗帜,召令旧部为了予一己之私向昔日的袍泽拔刀相向,再杀一个血海尸山,白骨盈野。阿武,你真的愿意这样吗?”
一阵密集的雨点打来,将瑞羽枪尖上的鲜血洗净,露出经过刚才的鏖战已经转钝的狰狞刃口。面对重重围困和刀山剑林,她不觉得累,但此时握着布满杀人痕迹的钢枪,她却觉得疲惫至极,闭眼道:“予为这个国家的安定征战十年,已经累了,不想再为了权位,再去征战一个十年……”
阿武心胆俱裂,大叫:“殿下不可!”
瑞羽不答,勒马回头,向雨中簇拥她左右的百余亲卫问道:“予还是不是你们的主公?”
诸卫士愣了愣,纷纷回答:“是!”“当然!”“殿下……”
初时的杂乱之后,所有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变成一声铿锵的誓言,“臣等追随殿下,誓死效忠!”
“臣等追随殿下,誓死效忠!”
响亮的声音回荡在空中,似乎连雨势也被其中澎湃激昂的血气压得弱了下去。
瑞羽眼眶一热,高高地仰头,深吸一口气,展颜一笑,朗声道:“好!竖起鸾旗,听予号令,抄南取文宗皇帝庙,生擒庙中的宰相公卿,救回前殿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