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望在事前接受瑞羽安排的时侯,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虽然也有所准备,但计划不周密,当时他只不过出于服从上命敷衍一下罢了。此时受到瑞羽的斥责,自知理亏,倒还不至于有怨恨之意,闷声道:“是末将大意了,请殿下责罚。”
瑞羽瞪了他一眼,“现在罚你有什么用,且待此役结束之后,再评功过。”
柳望年过不惑,乃是鸾卫中的老将。若瑞羽在众人面前如此疾言厉色地指责他,他会大感颜面扫地,十分不快,但瑞羽特意将他叫来,私下低声责怪,他难堪之余,却也心服,拱手道:“末将此后一定用心执事,绝不再犯前过。”
瑞羽点了点头,缓和了口气说:“这样便好。我虽不是什么英明之主,但有功必赏,有错必罚,却还做得到。”
瑞羽虽经历过多次宫变,但像今天这种发展到刀枪相向、武力攻城的宫变她却很少遇到,不由得心里惴惴,细细地问清敌方攻城前后的经过后,她才挥手让柳望退下,“有劳柳郎将守城,让刘春过来。”
哗变的士兵多是刘春的属下,管教不严之罪是怎么也跑不掉的,甚至今日之事,刘春完全不知情,也不可能。刘春与瑞羽正面接触的次数渐多,明白瑞羽虽是女子,但却不是可欺之主,见她单独召唤,不禁忐忑不安。
瑞羽暗中恚恨,见他走过来时还有些磨蹭,更是不悦,扬眉低喝:“刘春!”
刘春听她一喝,才反射性地一挺胸膛,大声应道:“末将在!”
瑞羽盯着他,冷然问道:“知道我为何叫你?”
刘春心里有数,被她凌厉的目光一逼,顿时头皮发麻,不敢抬头,只好垂首站在她面前,低声说:“末将管教属下不严,知情不报,罪该万死。”
瑞羽冷笑一声,厉声喝道:“当日夜审安仁殿,我已看出叛徒必是你熟悉的人,念在你并无异动,没有参与叛乱,暂且放你一马,是为了让你自省。可事过二十余日,你竟没有丝毫悔过之心,明知叛徒身份,却不加整肃。今日之变,你不用万死,死一次就可以了!”
刘春额头冷汗涔涔,讷讷不敢言。瑞羽略平息了一下怒气,一拂衣袖,“你私情重于军纪,不是掌军之才,自此刻起,便把手下的军士直接交给柳郎将,自己到公主令丞周昌处当一个小兵吧!”
刘春出身困顿,苦熬了十余年才挣了个旅帅一职,也是为了保住这个职位,他才在东西之争中摇摆不定,既不想冒险与东内合作,又不愿得罪西内,所以对属下的异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爱官如命,可那被他异常看重的官职却被瑞羽一句话给免了,他顿时脸色煞白。
他承认己罪,其实是觉得眼前正是两宫相争需要用人之时,瑞羽为了笼络人心,必不敢轻易处置将士,自己纵然有罪,瑞羽也会施恩,让他将功折罪。这一下处罚,却让他大出意料,惊愕痛惜之后,一想到本应是死罪,如今却只是被免了官职,暗里也还是松了口气,抹了抹额头的冷汗,颤声道:“末……卑职领罚。”
瑞羽目光灼灼,确定他没有因为怨恨而生歹意,才缓和语气道:“去吧。”
刘春诺诺告退后,郑怀与薛安之也接连而至。二人与瑞羽差不多同时接到安礼门哗变的消息,但他们只是臣子,御者监没有给他们备马,他们只好步行而来,比瑞羽慢了足足一刻。
薛安之面色黝黑,虽不甚高,却极其健硕,站在眼前活似一座铁塔,面相颇为凶恶。其人虽然身为西内中尉,统领着堪称是京师最精锐的鸾卫,又深得李太后倚重,但不善言辞,与人打交道很是木讷。他眼见瑞羽和柳望站着,因心急军情,却连向瑞羽问安也忘了,竟直呼柳望:“柳郎将,军情如何?”
柳望看了一眼瑞羽,尴尬地叉手道:“我军亡二人,伤十九人;叛兵共七十一人,被射杀四十六人,重创八人,降者十七人。敌方前来取城门者约七百人,禁卫与京城无赖混杂,未带攻城器械,已经被我军箭弩射退,遗尸百余具,城门并无毁损。”
薛安之点了点头,这才向瑞羽肃礼问安:“请长公主安置。”
薛安之辈分高,又是戍守西内十几年、保护宫中安全的忠义功臣。瑞羽却不能自恃身份受他的礼,便侧身回礼,“薛公安置。”
薛安之问过安置,又道:“殿下,末将还要去看看安礼门的现况。”
瑞羽抬手道:“请薛公自便。”
郑怀等薛安之告退之后,也向瑞羽行礼问安。瑞羽愣了愣,慌忙避让,“老师何以如此?快快免礼。”
郑怀却执意拱手下拜,全礼方起,然后才对错愕不已的瑞羽道:“殿下,自今日起,你就要直接掌握军权。军中不比其他,你是女儿身,不能以推衣服之、推食吃之的方式获得将士们的认同,要以上下尊卑有别、军纪严明无私的方式来约束他们,树立权威,这样他日才能做到令行禁止。我虽是你的老师,但也不能不拘礼节,以免鸾卫中的老臣旧属暗中效仿,倚老卖老。”
瑞羽恍然大悟,心中感动。郑怀一番话说完,又道:“殿下,宫乱至此,你觉得如何应对方好?”
瑞羽抬头望着烈焰升腾、浓烟滚滚的东内,喃道:“王母一生以谨慎为先,只命鸾卫戍守宫门,不令乱军攻破即可……”
人的胆量是很奇怪的,唐阳景最初发动军变,心里多半会惊惧犹疑,可四阉闻风而逃,西内如果手握鸾卫,再以防守为先,龟缩不出,唐阳景的胆子只会越来越大。
唐阳景现在就已经敢派禁卫和京城无赖混杂的军队来攻安礼门了,等到他发现西内不会主动出击、而四阉又躲在西内时,他会不会竭尽手中兵力,拼个鱼死网破?
不不不,实际的情况只会比她预想的更糟。因为唐阳景和西内早就已经势不两立,他只有借铲除宦官的借口,才能将李太后、东应和她尽数消灭,他才会舒一口心中的恶气,才不怕有人废他另立天子!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唐阳景已经起兵做了初一,难道他还会怕做十五?
瑞羽凝眉间,心中念头已是千回百转,沉声道:“若是坐守西内,等到唐阳景的实力壮大,大势就危矣!”
郑怀轻唔一声,问:“殿下意欲何为?”
瑞羽抿唇,从齿间迸出几个字,“主动出击,斩敌于陛前。”
她这几个字,杀气凛凛,入耳生寒,郑怀摇头道:“殿下此言差矣。”
瑞羽愕然,郑怀于是迅速地将她刚才的话粉饰一番,“东内宦官作乱,天子势危,太后为国母至尊,不能坐视社稷倒悬,当务之急派鸾卫精锐之师出击,征剿乱兵流寇,力挽狂澜。”
两句话,本质一样,但唯有郑怀的话才能让西内以大义之名出兵,事成之后才能让西内获得权臣世家的认可,进而号令天下。
瑞羽错愕未消,就忍不住笑了,然而那笑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就敛了起来。只见她双眉微锁,沉吟道:“西内共有鸾卫三千,禁卫六千,事变突然,除去宫中轮值者外,其余将士恐怕无法召集。若是主动出击,则西内防卫必然薄弱……这可如何是好?”
如果坐守西内,唐阳景得势之后必会主动进逼,西内这根本之地,又恐有失,如何是好?
她左右为难,郑怀却并不出言干扰,而是等她自己做决定。郑怀也只等了片刻,瑞羽便猛一拂袖,腰间玉带金钩与横刀的刀柄铮铮交击,“宁肯弃守西内,也不可让唐阳景得势!”
弃守西内根本之地,全力与唐阳景争雄,这听上去像是在冒险,但郑怀听在耳里,却无声地笑了,“殿下此举,妥当!”
瑞羽虽然下了宁可弃守西内、也要阻止唐阳景得势的决定,却想不出该如何谋划,一时彷徨无计,踌躇万分,喃道:“然而当如何劝王母应允?又当如何出兵?”
郑怀捋了捋白须,微笑回答:“殿下既已决断,我当为殿下筹谋。”
他对瑞羽向来都是千方百计地诱导,让她自己揣度形势,衡量得失,然后自行决断,最多只在她迷惑的时候稍加点拨,绝少主动提出意见,像这种主动请缨表示愿意、出谋献策的时候,绝无仅有。瑞羽此时突然听到郑怀的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地反问:“什么?”
郑怀温声道:“殿下为人主,更需要善断,未必需要善谋。因为谋略可以广集谋士策划,但决断却无人可以代替。殿下身边此时尚未招得有谋志士,我可暂代一时。”
世人多以为多谋者聪明,其实不然,若是一个人满腹经纶,却不善决断,就会举棋不定,以至贻误时机,那么再多的谋略又有何用?还不如善断者,虽然无谋,因其明判大势所趋,却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顺势而为,也能一举成功。
如果说事变之初,她去救东应的举动,还是缘于感情的冲动而没有考虑利害关系,在懵懂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那她现在的决定,就是完全明白利害关系之后做出的最有利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