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嬷嬷额头已经见了汗,正不知该如何圆谎的时候,突然听见世子殿下那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
“老大人,杨嬷嬷她们来的很急,我猜可能是婶娘很担心我,所以等不及杨嬷嬷她们查点,就先送了些贵重的东西来吧?只不过她不知道,我这里不缺这些金银珠宝,要是她能送些吃的喝的过来,我倒是喜欢的很。”
范老大人微微一怔,低下头重新审视这个孩子,却见他也正扬起小脸朝自己笑着,两粒眸子纯然澄澈,巴掌大的面庞上一派天真。
“你这孩子!”老大人注视许乐片刻,突然展颜一笑,伸出手来在他脑袋顶上轻轻摸了摸,斜眼看向僵立一旁的杨嬷嬷,问道:“是这样吗?”
杨嬷嬷尚未开口,院门口突然一道清亮的嗓音传来:“正是如此!”
嗓音传至堂屋,说话之人也踏入了院门,一身蓝色衣裙的郑贵妃右手紧紧牵着面色苍白的大皇子,左手提着裙摆,如一只碧蓝色的蝴蝶轻盈的飘入院中,隔着空旷的院子便向堂屋主位上端坐的范老大人盈盈福了下去。
“见过范老大人,老大人万福!”
她口说着,右手一拽大皇子,大皇子便也顺势一躬到地,朗声道:“长风拜见范老!”
在郑贵妃刚刚作势下蹲的时候,范烨便已起身让过,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道:“老夫身为臣子,可受不起贵妃娘娘和皇子殿下的大礼。”
但郑贵妃却依然做足了礼数,稳稳当当的起身之后,才一边走进屋来,一边笑盈盈的说道:“范老过谦了,算上当今陛下,您已为大幽辅佐过四代帝王了,区区礼数又算得了什么?”
范烨打了个哈哈,让出主位,自己在侧座坐下,只见郑贵妃也没有坐那主位,而是在自己对面的侧座上坐了,大皇子燕长风则垂手立于她的身后,杨嬷嬷等一众平乐宫的人马也趁机溜到屋角,靠着墙边在自家主子后面缩成了一排。
郑贵妃就像没看到她们似的,只对范老大人笑道:“前几日我请陛下为长风求情,想拜在您的门下,多多聆听您的教诲,陛下原说这两日就与您商量此事,但直到现在也没个准信儿,想是他还没来得及跟您说呢?”
范老大人婉拒的事情恐怕大半个平乐宫都知道了,但郑贵妃此事说起,就像是没这回事一般,招手把大皇子叫到身前,拉着他对范烨又道:“既然陛下还没跟您说这件事,今儿个又可巧在这里遇上了,我这个做娘的就想厚着脸皮向老大人求一个人情,就让长风拜您为师,平日跟在您身边照顾,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就当他是您亲孙儿一般,不求别的,只求随口提点他几句,让他学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便足够了,您看……”
“有件事娘娘想必还不知道,今早散朝陛下已经把此事跟老夫说了,奈何老夫年老智衰,不克担此重任,所以当时就已经向陛下推谢了这个差事,老夫谢过娘娘厚爱,但此事就不必再提了吧。”范烨直接打断了郑贵妃的话头淡淡的说道,用词虽然客气,但实际上却是没有留丝毫转圜的余地。
郑氏满肚子劝说的话全被堵了回去,脸上笑容微微一僵,随即便换上一副可惜的神色:“如此,是风儿没这个福气了……唉,范老您学究天人,也不知将来哪个孩子能有福气得到您的教导。”
说着,眼睛向许乐身上瞟去。
范烨微笑着摆摆手:“眼下大幽正是多事之秋,黎民百姓的生计问题尚未解决,老夫哪有心思教导学生?随缘,哈哈,一切且看缘分吧……”
正说着,院门外有走近两人,正是一路从披香宫赶来的梁淑妃和三皇子,郑贵妃一见是她们二人,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了一半。
只见梁淑妃脚步轻盈的穿过院子,刚一进屋,便带着三皇子先对着范烨行了礼,然后才来拜见她这位贵妃娘娘和大皇子,口中娇笑着说道:“今儿中午刚用过午饭就听说我宫里出来的两个不中用的奴才让大皇子杖毙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他们冲撞了大皇子,一问长生才知道,感情这两个奴才竟然奴大欺主,克扣西院的用度份例,背着我委屈了世子殿下!”
她走到许乐面前,拉起他另一只小手嘘寒问暖了一番,然后才朝大皇子笑道:“大皇子处置的对,我把他们打发来照顾世子的起居,他们竟敢背着我做出这等事来,便是大皇子不处置他们,我也是决计饶不了他们的!……这不,我一听说这事儿,就带着长生赶紧过来了,想着好好补偿补偿世子这边的亏空,没想到范老和贵妃娘娘也都在呀!”
说罢,她才像是刚看见墙根那一排平乐宫人的狼狈样,和那满地散落的金银等物,露出吃惊的表情道:“咦?这不是姐姐身边的杨嬷嬷吗,这,你们这衣衫都是怎么了,范老大人还在这里,你们这样成何体统?还有这满地的黄白之物,这又是怎么回事?”
看见她这般作为,郑贵妃只觉得自己的牙根发痒,范老大人却是抬起眼皮静静看这两位娘娘斗法,许乐在心里笑破了肚皮,方嬷嬷不屑的瞥了瞥头,鹿小狼姐妹睁大了眼睛一副吃瓜群众的样子,小丫头笋儿却趴在方嬷嬷怀里一副瞌睡状。
以范烨的身份自不会跟后宫的两个妇人多做纠缠,他不去看表情各异的郑氏和梁氏,抻了抻身子,从靠背椅上略坐直了些,目光在三个孩子身上略一打量,便先看向大皇子问道:“大殿下,老夫今日一时兴起就来看看先王世子,却没想到一来就见到了这么一副场面……”
他指指杨嬷嬷等人,又指指地上的物事:“这些都是从你那里带出来的,不如就请大殿下给老夫一个解释如何?”
大皇子来的时候就已想好了说辞,进门时又有母亲先定下了基调,当下不慌不忙的回答:“回老大人的话,今日处置了那两个奴才,回去我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母亲说了,母亲很是焦急,说堂弟乃是皇伯父的唯一骨血,且不说皇伯父为大幽开疆拓土建立不世之基业,单说他是父皇的侄儿,是我的弟弟,与我同是燕氏血脉,如今又没了父母,我们理当对他照顾的更加细心体贴才是。”
“所以母亲当时就派了杨嬷嬷等人过来查点堂弟的生活情况,看看有什么缺少俱都记下,回来以最快的时间补上。但宫中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各种东西都短缺的厉害,再加上各项手续极为繁琐,母亲生怕一来二去耽搁了功夫,便先叫她们拿了些贵重的金银器物过来,全当是堂弟这段日子的花销了。”
梁氏在一边听着,忍不住笑道:“我在王府的时候就听说杨嬷嬷是姐姐自小贴身伺候大的老嬷嬷了,向来办事都极为周到细致的,今儿这是怎么了,拿了姐姐的金银来给人送礼,怎么一不备礼单,二不装礼盒,就这么几个小丫鬟就把东西揣过来了?你看看,如今这些瓷儿啊玉呀的全摔坏了,这不是糟蹋东西吗?”
大皇子额头冒了层细汗,转头去看自己母亲,郑贵妃目光一转却冷冷的看向了缩在墙角的春杏,斥责道:“春杏,杨嬷嬷事忙,我原把这件事情交给你办的,你在哪儿学的规矩,不知道怎么给人送礼是不是?”
春杏浑身一个哆嗦,自打出事以来她就知道自己绝讨不到好,杨嬷嬷是贵妃娘娘的信重之人,贵妃娘娘绝不会拿她开刀,但此事既已闹到了这步田地,总要有人来背这个黑锅,她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逃不过去。
果然,这便来了。
春杏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也不敢为自己辩解,更不敢当场说出这是郑氏的阴谋,只得一个劲儿的磕头求饶,咚咚咚的磕头声响彻了整个堂屋,不多时女孩儿白嫩的额头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
郑贵妃也不说话,只拿眼冷冷的瞧着梁淑妃,梁淑妃也不吭声,目光四处游移,就是不肯跟郑贵妃的眼神对上。
上午大皇子当众打死了披香宫的两个宦官,下午她就要平乐宫也得付出点代价,至于那两个太监的性命和这个小宫女是不是无辜,两位娘娘是绝不会放在心上的。
许乐回头看着不停磕头的春杏,这屋中的地板粗糙坚硬,少女的皮肤确实柔软娇嫩,地上已经积起一小滩猩红的血渍,每一个头磕下去都是一个刺目的红印,眼看她再这么磕下去那张脸就要生生的毁了,许乐终于忍不住咳嗽一声,天真的笑道:“娘娘,我才认出来,这个姐姐好像原是我院里的,后来被大皇兄要了过去,没想到当初没好好教她,如今倒惹得娘娘不高兴了。”
这话一说出来,郑贵妃和大皇子心中都是一紧,梁淑妃却是微微一愣,继而发出一声冷笑,当年大皇子强要世子院里丫鬟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没想到居然就是这个!
果然,只见范老大人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向大皇子冷声道:“原来这个宫女是大皇子从自己堂弟院里要过来的?呵呵,好,极好,虽说知好色,则慕少艾并没有什么不对,但大殿下不满十二就已经开始从兄弟院里为自己张罗人了,老夫当年教导先王之时,他十二岁可没有大殿下这般的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