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老大人呵呵一笑,指了指满桌菜肴:“自然是门下省的日子不好过,整日介不是饼子就是干粮,这见鬼的幽州一到冬天连半点青菜都见不到,最近更是连肉食也供应不上了。这不,我算着你今日收徒,必定叫家中做了好吃好喝,于是便厚着脸皮蹭饭来啦!”
范老大人沉下面孔,瞪着对面,段老大人面带微笑,如沐春风,两个人绷了半天,突然同时哈哈大笑,范老点指着段老,笑骂道:“老匹夫,嘴里就没有半句实话,少府那边就算再穷又怎敢克扣你的口粮,天天饼子干粮?饼子干粮能把你养得这么胖?”
段老大人呵呵大笑,拍着胸口道:“我这是心宽体胖,不像你,整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累!”
自此后,两人对朝中的事情绝口不提,只说些年轻时候的往事,再夹杂几句官员们家中最新发生的八卦,比如谁谁谁在外面纳了个外室被夫人打上门去抓破了脸,再比如谁谁谁家的儿子街头纵马,却不小心冲撞了谁家的孙子,被按在当街狠揍了一顿。
段老大人说话很慢,语气和缓,但话却不多,每句都恰到好处的搔在范老的痒处,所以不给人拖沓的感觉,是个绝佳的捧哏。而范老大人却是快人快语,言辞辛辣,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讲,段老只是笑而不语。
就像范老先前说的,这位段老大人不论是人前背后,从不说人的是非,即便偶尔评论两句,也都是替人开脱,让许乐这样的局外人听了,都觉得周到而适意,一时间心下很是佩服。
席间笑声不断,吃了一会儿,两位老人家就都没了胃口,只是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许乐自己狂吃。
许乐本以为段老这次是冲着自己来的,心中已做好了迎接问责的准备,没想到段老大人居然如此和气可亲,根本没有为难自己,高兴之余发现段老时不时盯着两道青菜,流露出意犹未尽,却苦于吃不下的表情,便随口道:“段爷爷,这两道菜还剩了许多,你要是爱吃,我帮您打包?”
“打包?”段老疑惑的问道:“何解?”
“这……”
许乐也知道自己傻叉了,人家段老是什么身份,哪有叫他打包的道理,但话已经说出去了,他许乐在这种场合从来不怂。
“就是把没吃完的,喜欢吃的饭菜装起来,打一个包裹带走,回去热一热可以继续吃……我管这就叫打包。”
话音刚落,范老大人便呵斥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难道你段爷爷家里缺这口饭菜吗?来我这儿吃饭,还要打包带走,传出去难道让别人说我范成华招待不周,客人没吃饱就带饭离开了吗?”
“唉,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许乐笑道:“百姓家做饭也不可能一顿就全部吃光,剩下的饭菜不也是放在一起热热再吃?什么叫家有余庆,这便是啊,有剩饭吃,这说明生活过得好,家里富足,是个好兆头啊!百姓都可以这样,我们大幽的官员为什么不可以?”
“好好的饭菜,才吃了几口就要扔掉,这难道不可惜吗,现在的大幽缺衣少食,正需要勤俭节约,节衣缩食啊,不是说好了要控制舆情吗,不是说好的要勒紧裤带、共渡难关吗,百姓们都没饭吃,咱们朝中的官员却连打包都不肯,那像什么样子?要我说,这事儿就该传出去,堂堂左相和右相一起吃饭,吃完了还要把剩饭打包带走,这种事情一传出去,再加上正向的宣传,不比发多少公告诏书来的更有效果啊?”
范老大人听的目瞪口呆,生在大富之家的他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难道吃剩饭还能吃出这许多好处?
但一旁的段老大人却是听的目光连闪,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这其中的道理其实显而易见,但数百年礼教风化的影响下,从没人想过去别人家做客吃饭,吃不完了还可以打包带走,这不是太失礼了吗?
而今许乐一提,过过苦日子的段老大人当即便想通了,再加上跟范老的关系着实亲近,当下便叫过一旁服侍的下人,指了桌上的几盘菜肴,道:“快去快去,给老夫拿食盒来,老夫今日就要打包!这个,这个,还有那两个……老夫都要打包,哈哈,打包,世子殿下这包打的好哇!”
他这么一说,许乐反而不好意思了,到底是当朝二品,到底是年过花甲的老人,自己让人家打包却是有些不敬,不免讷讷的道:“我这也是看您喜欢吃,大幽冬天青菜又着实难道,这才,嘿,您可千万莫要见怪。”
“不怪不怪,世子说的极对,若是我们这些官员,在百姓们连掺了糠的粟米都吃不上的时候,还在大手大脚浪费粮食,又有什么脸面说服他们继续留在这苦寒之地,为大幽效命呢?”
段老大人呵呵一笑,眯缝着眼睛看着许乐:“正巧老夫今日刚刚听到了一首诗,最后两句尤其发人深省,振聋发聩,说的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想必世子今日劝说老夫打包,也是因为觉得这蔬菜粮食,得来不易吧?”
啪嗒一声,许乐夹着的一块鸡肉掉在了桌上。
他动作僵硬,呆坐椅上,不能出一言,一瞬之间,只觉得背后,汗透重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