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越想了想,不确定:“好像是……早上?也可能是……下午?”
柳浪:“……”
他心里有些慌,虽然之前金风说了句“放心”,但他却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放心的地方。
辛子乌就算再蠢,也不可能对着这张孙停的脸无动于衷,势必是要刨根问底查个明白的,单凭金风一人的说辞,能让他对此事全然相信么?
而且,辛错回来了,那是否意味着,逸清观那位,也快到了?
若是林葳也来了,他是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退路。
柳浪脑子乱哄哄的,见他低着头不说话,阿越还以为是他担心喝太多没钱结账,于是体贴地宽慰他道:“先生放心,师父说了,咱们在这里一切开支,都由他一人担负。”
酒馆掌柜从帘子里伸出一个头:“不收钱不收钱!仙君的钱我们怎么能收啊!”也不知是在帘子后头偷听了多久的墙角。
柳浪勉强一笑,站直了身子,正要说话。
但当他抬起头时,他的瞳孔却骤然收紧。
半大不小的木窗外透出雁丘的静谧夜空,和满天的金网金铃。此时此刻,只见那些金铃小锤下悬着的符篆不约而同地燃烧了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叮当脆响。
没错,铺天盖地。
金铃阵内所有的铃铎在同一时刻,全部摇动了起来,这铃声便是它们发出。
铃声震耳欲聋,如同连串的炸雷一般,几乎要撕裂所有人的耳朵!
两小道士捂住耳朵,痛苦地蹲了下去。阿越努力维持着清醒,抓住柳浪的衣袖,他的话音被铃声遮盖,但从口型中柳浪知道他在问发生了什么。
柳浪脑子里嗡嗡震响,心里也一团乱麻。
这怎么可能?
金铃阵之所以是寻觅妖迹最为有效的阵法,就是因为它本身的特性:凡妖要施法害人,必然会有妖气泄出,那一处的金铃一旦感知到哪怕是星许的妖气,都会立即铛然狂响不止,以此告知布阵者妖邪的具体方位和流窜方向。只要这妖邪不出阵法遮蔽的范围,布阵者沿着金铃作响的路线,便可一路寻到它的藏身之所。
自古至今,无论是经书古籍,或是天师亲口训导,凡提及金铃阵,只会说它耗费法力巨大,不是道法精深之人,不要轻易尝试,却从没有说它无效的。
而此刻,法阵内所有金铃竟然同时震响,难道这妖精的躯壳,庞大到连雁丘都容纳不下了吗?
柳浪来不及细想,飞身便往楼下跑,俩小道士也赶紧捂着耳朵一脸苦色跟着他跑。
什么都听不到的掌柜困惑地探出脑袋看着这群仙君们跑得比做贼还快,向身旁一同偷听的小伙计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咱家的酒不合这些仙君的胃口?不对啊,他们捂住耳朵做什么?”
小伙计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冲到街上,铃声丝毫未减,头顶金铃响成一片,势如蜩螗羹沸,将众人的听觉彻底摧毁。
金风站在街口,皱着眉头抬眼凝视这些反常的金铃,见柳浪等人靠近,他口中默念了几句咒文,接着将手向虚空中一指。
铃声骤然消散。
不是因为金铃阵恢复了正常,而是金风直接将阵法撤去了。
雁丘的夜晚安静得连耗子的脚步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这突如其来的宁静让刚刚还饱受噪音所害的小道士无所适从,耳朵里的嗡嗡幻听短时间内无法消失,甚至还觉得铃声未止。
过了半晌,他们才缓过劲来,阿恕揉着耳朵,愁眉苦脸道:“金师叔,这是怎么回事,金铃阵怎么突然失效了?”
金风的目光不离浩瀚夜空,道:“没有,抬头看。”
众人依言抬头望去——
只见那金网与金铃虽已随着阵法撤去而消失,但夜空之下,雁丘之上,竟然出现了一层又一层的细密银线。
因天色晦暗,皓月无光,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夜与寻常有什么不同,但定睛看去时,便可隐约看见,那渔网般的“银线”在夜里闪烁着幽微的光芒,如同……
琴弦一般。
柳浪低声道:“竟真是琴妖。”
阿恕被这些琴弦吓了一跳,怔忪道:“……就是这些线让金铃阵失效的吗?这是什么东西?”
阿越替金风解释道:“师兄,金铃阵根本没有失效,是这些银线,每一根上都缠足了妖气,以至于所有的金铃全都感知到了,这才同时发出声响。”
阿恕大吃一惊:“竟有这么多?这妖精的妖气能盖住整个城池吗……它得是个几百年的老妖精啊?!”
阿越忧心忡忡:“它必是今夜犯案,所以才闹了这么一出,就是为了扰乱我们视线,不让我们知道它究竟身在何处。”
柳浪不答。
他心里十分清楚,要让阵内所有的金铃同时感知妖气,这妖邪的气息该有多么磅礴深厚;他也清楚,拥有这等雄厚气息的妖邪,起码得有多少年的道行。
整座雁丘城此刻皆被铺天的妖气所遮蔽,而这股妖气,与昨夜雁仙祠内的,一模一样。
也与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夜,一模一样。
他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但有一事古怪。
这妖精自昨夜露了真身,行事谨慎,不想暴露行踪也是合情合理。
可它怎么知道金风布了金铃阵?
它又怎么是知道用这种方法来扰乱道士们的搜寻?
妖与道两相孑然,妖不闻道,道不习妖。作为妖精,它竟然对道家阵法如此熟悉?
难道……柳浪不动声色地回身,目光在两名小道士的脸上逐一扫过。
不可能。
金风与他们呆在一起这么久,若他们有什么不对,应当早有察觉。
阿越惴惴不安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考:“那……今夜是哪一家的姑娘……”
这句话如同在所有人心中投入一颗沉甸甸的巨石。
妖邪在暗,他们在明。
金铃阵在妖气的感染下无法发挥任何作用,如此一来,他们完全无法得知对方行踪。
偌大的雁丘城,便任由这妖邪肆意妄为了。
倘若那些巡街和看守姜却邪的小道们没有发现,那留给他们的,极有可能是明早城头上一张崭新的失踪告谕。
秋风萧索,将柳浪的额前散发吹起一绺,又徐徐轻放。
众人都杵在原地,手足无措之时,阿越忽然灵机一动,急着说道:“师叔和恩公不是担忧孟姑娘么,说不定她就是……”
阿恕摇了摇头,低落道:“若真是孟姑娘出事,此刻流英师弟应当早就赶来找我们了。”
阿越想了想,道:“傅师兄真的不会忍不住跟那妖精打起来么?要是他因为打起来而来不及回来找我们的话——”
所有人眼前一亮。
金风道:“走。”
柳浪从令如流,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姜府:紧闭的朱门前一片静谧祥和,除了两只烛光明亮的大红灯笼悬在檐下,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们疾步如飞,用了一盏茶的功夫狂奔回到驿馆,此刻那些小道士们巡城的巡城,监视的监视,因此馆内无人留守。
柳浪算了算时间,子时三刻,距金铃阵乱刚刚过了两刻功夫。
他们站在空无一人的驿馆内,相对无言,抬眼间漫天的银色琴弦细密如丝,好似一张困住整座雁丘城的妖网。
阿越紧紧盯着金风,焦灼道:“傅师兄没有回来,那我们要不要去找他?”
金风尚未开口,忽然堂前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沸杂人声:
“苍天呐!仙君们在吗?!救命啊!快救命啊!!!”
柳浪耳清,一下便听出了孟迢的声音。
不需他们出去,顷刻间堂内便涌入了六七个人,其中跑在最前头、哭的满面通红的便是孟迢。
看他神色,柳浪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站定后,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根本让人无从听清楚他们各自在说什么。
“都闭嘴!”孟迢大喝了一声,冲过来便抓住了金风的衣袖,一面摇头一面哭嚎道:“金道长,金道长,求求您,千万救救我女儿罢!”
金风任凭他抓着袖子泣涕涟涟,皱眉道:“今夜真的是她?去照看你女儿的那名小道长呢,他人在何处?”
“师叔……”傅流英应了一声,慢慢从人群后头钻了出来,满脸愧色,他低着头小声道:“都,都怪我,我也不知怎么的,明明是人命关天的事,这么要紧的事,我,我居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