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镇如今的光景像极了上满采的桌子，宾客满堂，唯独少了宴请的主子，静候多时，主人家仍旧不来，宾客们便忍不住饥饿开动。

李当归去过山神庙一趟，祭拜过山神，返回的时候特意去上一次廊桥消失的地方待了一会，坐在岸边就想起镇龙碑上洋洋洒洒的五千字道文，双手按着大腿，盯着溪水上边。

清白少年神游天地之外，想起很多趣事。

虽然靠着帮忙得了一个文庙的活计，可一个多月以来他很少去那边搭把手，清晨黄昏变不了的学剑，走桩，现如今也能以天府内寥寥可数的灵气奴剑，还要给颜宝钗抓药、煎药，那种细腻活计这位姑娘怎么也学不会，所以他很少有机会去帮忙修建文庙。

然后就是背后那座山神庙，幸运的是有他的一份子，这座庙宇是属于北唐皇朝第一座天子敕封的山神，它就是极美极美的事情。

有时候想起不久之后就会随着颜姑娘一起离开，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又会分道扬镳，他就愁眉苦脸，想着爹娘临走之前让他平平安安的活着，不要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道就有些愧疚，觉得愧对爹娘。

但是想起娶妻生子，然后一辈子老死这座小镇少年心中就不甘。

或许是被颜宝钗高压之下心疲力竭，坐在岸边的李当归托着腮帮子慢慢入睡，隐隐约约那首道歌响于耳畔，当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他一个激灵弹起，便看着天色苦着一张脸，今日回去又要被颜姑娘臭骂一顿。

有趣的是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座廊桥，如同湖上水烟，朦胧，镇龙碑前有个仙人。

自从那日与十二岁一起走过一次廊桥，亲自挖开镇龙碑，记下了五千字道文之后，每次来到溪水下游廊桥消失的地方，闭目总能看见这般场景。

只是可惜他并不会十二岁那种玄妙手段，不能让廊桥凭空出现，只是闭上眼睛用心神感应那位仙人，站立镇龙碑前，天蓝色长剑单手负背，像极了一位顶天立地的大剑仙。

那人不转身，李当归便只能看着背影，耳边总会响起两首不同的道歌，一首就是年轻道士所唱，另外一首很早以前疲乏之际总能听见，当时便以为是脱力出现了幻觉，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

颜姑娘总让他来溪水这边，少年很清楚廊桥就是一块“大矿石”，因此他鼓起勇气，淌过溪水来到另外一边，重新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开口道：“前辈……？”

果不其然，那道剑鸣响于耳畔，如同黄鹂鸣柳。

那位仙人也低着头看向他。

只是，下一秒，李当归便接了一个拍掌，瞪大了眼睛，那般玄妙莫测的场景消失眼前，少年有些恼羞成怒，正想开口质问的时候看见来人之后顿时闭上了嘴。

桃子坞那小丫头，少年不觉得自己能骂过她。

小丫头背着双手看着李当归，嘲笑道：“我可当不起前辈这个称呼，如果你真要喊我前辈的话，我也不在意。”

尚未走出廊桥上那仙人姿态的李当归看着少女，似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便笑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少女力大如牛已不是什么秘密，一把将少年扯到地上，两人席地而坐，观望湍急溪水，小溪下游水急不见鱼儿，水却清澈见底，“你没在家，我一猜你肯定要来祭拜山神，我原本打算跟你分享一个好消息，看你一副鬼上身的模样就没打扰………怎么，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仙人传法了？”

李当归一头雾水，看不出真假，“你在说啥？”

十二岁抬起头看着廊桥消失的方向，避开少年的目光，嘴角一翘，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你可错过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好戏，学塾那喜欢穿一身红袍就像嫁衣的臭丫头跟武仙城那老不死的打起来了，我还以为那老家伙有多厉害，谁曾想被那臭丫头一巴掌打地上起不来，就差没讹她钱………对了，我听杜若说你一大清早就在院子里走桩，你跟她学了这么久，有什么收获吗？会不会御剑飞行，一剑千里？”

对于自己修行进步很小这一点，李当归没有隐瞒，咧嘴一笑，说的模棱两可，“还行吧。”

十二岁竖起大拇指对着少年，然后拍了拍初具雏形的胸脯，男儿豪迈气十足，爽朗道：“我看也没什么进步，要不跟着姑奶奶我学两招？到时候我把压箱底的绝学传给你。”

李当归没有怀疑少女的话，她来到小镇以后打架从来没输过大家都知道，上一次一巴掌打得李家老妪那么狼狈也是他亲眼所见，但还是摇头拒绝了少女‘一番美意’，“不用了，贪多嚼不烂，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十二岁佯装怒气道：“你不信我？”

李当归不想跟她纠缠这种问题，赶紧岔开话题，“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他们打架的事情吗？”

十二岁随手拿起一块石头丢进溪水，激起水花半丈高，又拿了一块打水漂，四五次，随意道：“没有，只是署衙那个新来的大官不知道发什么疯，让镇上的青壮、少年们都去修文庙，一天

三两银子，酒楼的声音差得很，我闲着无聊也就出来转转，不过我来的时候从新来的先生嘴里打听到一个消息，我们这座小镇其实是某位仙人的洞府，这位仙人飞升之后水涨船高，镇子也就变成了一座洞天，还是没有主子的洞天，留下了不少机缘法宝，修士们随便得到一个修炼起来也事半功倍，因此才会有这么多外乡人来，只不过像这种没有主子的洞府很少，即便有也会瞬间被瓜分。就像道门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每一个都住着一位道法通天的仙人，要想进去除非得到他的允许，擅自闯入就是灰飞烟灭的下场，其中洞天又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福地又有七十二大福地，总之七七八八的讲了一堆，就像那道人一样喋喋不休，我听着心烦就向他告辞。”

李当归记得颜姑娘说过他们这座镇子是一个道场，也就是洞天福地，当时随口提了一句，少年怕问多了颜姑娘会不高兴因此也就没有问，如今少女说起便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开口问道：“还有吗？”

十二岁稍作犹豫，轻轻一笑，李当归看着背后发凉，这丫头笑容灿烂准没憋好屁，只看见她一抬手，一压手，说道：“真正见过大世面的人都不稀罕这些东西，什么大洞天，其实就是巴掌大的地方。”

李当归扯了扯嘴角，换了个姿势盘腿而坐，双手按着膝盖，看着每次去祭拜山神都必须淌水过去的百姓，有句话到了嘴边立马又咽了下去，然后心神回归正轨，反驳道：“你自己不也是住在这个弹丸之地吗？”

少年这么一句话似乎戳到了少女的痛处，她反应超出寻常，“你以为我想啊？！”言语之后看着李当归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马上添加道：“道门有一种顶尖道法叫袖里乾坤，说太高深你也不懂，简单来说就是袖中能藏稀奇古怪的玩意，修为高的甚至能装一座天地，因此也叫‘别有洞天’，就像和尚有种飘渺技法名叫‘掌中佛国’，意思就是说手掌中有一个国家，像道门袖里乾坤这种法术以前我娘亲认识一个，后来被我娘狠狠揍了一顿，摘了他几个果子，那老家伙半个‘不’字都不敢说。”

李当归配合着她说了几句好，忍住没有拆少女的台，“你娘亲真厉害，她也是西楚人吗？”

十二岁摇了摇头，气氛沉重，声音降低了不少，“我娘她北边的人，说了你会知道。”

见到她不肯多说，李当归没有强求，站起身朝着小镇内部走。

她总不可能告诉少年说，‘我是一只妖精，我爹娘自然就是妖精’，不过她也清楚少年不会是那种小气的人，露出笑脸，大步流星凑了上去。

骂架举世无双的人，向来会有很厚的脸，用一句不好听的话形容就是“不知羞耻”，但像少年这种人，或许没有北唐皇朝长公主那般让人如浴春风，却让人很舒服，冬暖夏凉。

天下有很多美好的人，能遇见一位便是大幸。

自幼爹娘早逝的少年，初来乍到的时候不擅言辞，人生地不熟，与杜若一般坊间会有些流言蜚语。

他与毗邻那位将要弱冠的少年心中想法如出一辙，日月星辰不出因为一句话产生变化，要想遵循着爹娘的意愿平安的活着，那生活就得继续，不过不同的是，他自幼逃亡而来，懂的吃苦耐劳，毗邻少年虽然也是逃过来，却因为家世原因一路畅通无阻。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李当归不去向任何人祈求什么，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少年，很多事情，嘴上不说，心中有数。

来自妖土的少女，她原本就是妖精，不懂人世间繁琐的情感，如今丢了三魂，失去气魄，对此更是一概不知，只是她对于清白少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因此看着他低着头便清楚这家伙又想起了爹娘，这么多年，也只有想到爹娘的时候他会如此。

李当归心情不太好，一字不发，她也不太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