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口中饲鬼(2 / 2)

慢山河 陈白熊 2289 字 2020-03-30

山上事和山下事有时界限并没有那么分明。夫如宗出动地牛车队的这几天,临淄城跑出来了好多百姓,并不能接近,都在城头远远围观那些被阿庆看厌了的地牛排成长队,被神仙们护送着,沿官道去往北边山里去。

即便都知道城东群山中有一个神仙们用的渡口、临淄的人们称之为“大船窝”的,比城北的那个繁忙运河渡口不知道要大多少倍。但东边群山一直戒严,有专门的一批灰袍靖安郎管着出入道路。平日里临淄人只能抬头看天空上飞舟高高来去,裹风排云,有时飞舟远去了,天空也能看到一条条被拉拽出来的云路轨迹。

孩童们来回奔跑,都喊着今日有神仙搬家了。因为委实没见过那么多的的巨牛。远远望着就有磨盘大,站在身前得有多大,起码得有大象那么大吧?

李明蔼也想去看,但抽不出时间来,几次找由头想跑出去都被领班的识破骂了回去。好容易有个轮班结束跑去城头,却什么也没瞧见,毕竟车队不是河水,总归有个空歇的时候。李明蔼在那里徘徊良久,天变暗才下城头。

并非犹不死心,只是少年想晚会回小院而已。

当晚开诚布公的长谈之后,李明蔼其实还抱有一丝幻想,想着顾客念在自己诚心笃意,最后幡然感动,破格收徒。或者此前的拒绝只是考校,就看自己无望登仙后心态举动是否还与之前一般无二,但凡有一丝希望,李明蔼也想要赌那个可能。

只是仅仅几天之后,那个俊俏的年轻仙师便突然离去,连个招呼都没有。

即便依然不愿意冒着风险与自己结缘。可是都不能好生的告个别吗?

那个傍晚,余晖刺眼,拎着菜篮、倚坐在门槛上痛哭的少年自己也分不清,百般努力仍旧错失机缘的失落,和十几日的同食共语、却被突然毫不在乎扔下的难过,究竟哪个更多一些。

李明蔼去过去找阿庆,想要把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都告诉他一下。只是跑了两次银楼的人都说不在,好像是跟着掌柜的们忙什么大事去了。

银楼外,李明蔼心情沮丧,有些自嘲。“阿庆啊阿庆,以前我还总嘲笑你捞不着好活计就闷闷不乐,现在看来,我比你出息不到哪里去。”

从城头下来去往小院的途中,途经热闹的后宰门街,一群孩子吵吵闹闹的从身边跑过去,说是前面甜水井巷子口来了位口技先生,学什么东西都特别灵,李明蔼也跟着去看。

仙法普世后,好些个以往看来惊叹不已的戏法儿已经不被人当成稀罕事儿,比如吐水喷火、胸口碎大石,临淄人早都知道了其中门道,无非简单的嘘水喝火法决嘛,武夫的外劲横练嘛。见多识广的的老看客们有些亲戚在宗门里修行学会了些浅显门道,有时自己还能跟着演一演,一般的戏法班子都不敢往临淄这种大城来,无它,能砸场子的懂行戏法儿票友太多。

反而类似画糖画儿、讲口技的一些艺人,或者真的很有本事会幻术的彩戏师,能聚拢一大帮看客。人家这真是门手艺,临淄人不会啊。

今天的小班子只有两个人,一位口技师和一名俊俏女子,口技师坐在一个大帐子后面,身后点上灯,往青帐子上打出清晰的人与书案影子来。

女子则站在帐外,胸脯鼓鼓囊囊,很是丰满。手敲带铃铛小鼓,娇滴滴婉转转唱小曲,先唱两声耳熟能详的简短小段,后面再唱时就全是夸自家这位师傅技法如何生动的词句了。这叫做围场曲,在正主开嗓前招徕顾客的,留给李明蔼这般本从远处的听众跑来的时间。

人聚拢的差不多时,那名口技师傅从帐子后面走出来,瘦瘦高高,先给众人行礼。李明蔼突然从人群中瞧见了两次寻不到的阿庆和学堂同窗董绿珠,刚打一个招呼,那名女子打下了定场鼓,阿庆连忙做一个噤声的手势。

持鼓女子在帐子外简单念白,男子就从帐子内将念白内提到的内容完整仿现。青帐后面,先只遥遥听到深巷中犬吠声,然后一个女子声音迷迷糊糊醒来,摇动身边的丈夫,要行房事——

围观的汉子们窃窃而笑,小娘子们就娇羞啐骂。李明蔼看见绿珠也满面通红,阿庆虚虚捂住了绿珠的耳朵。只有最前排的一群小孩子们,懵懂不知道这些大人们为什么可乐。

那帐外娘子刻意等闹劲儿过了,才继续念白。帐子后面的“丈夫”起先还不情愿,被女子连拧好几下,然后就有喘息声,床有嘎嘎声,次第渐进。口技先生的确功力了得,惟妙惟肖。这时候围观的众人反而个个屏息噤声,伸颈细听,并不打断。等嘎嘎声消失,众人松一口气方要说话,又有小鼠吱吱爬行的声音打落一个灯台,灯台掉落的金属撞击声,一阵焦灼火声响起。两夫妇和一个小娃娃惊醒过来,哇哇大哭。又有一个大点的少年声惊叫起来。火声不停,突然一个邻人老头声嘶力竭喊一声“走水啦!救火呀!”甚至一个老妇人抖抖嗦嗦声音“这可怎么办呦!”

两夫妇哭喊,巷中众犬吠叫,火势更大,有房屋倒塌声,剧烈如雷,现场都有如地动。

前排的看客脸都发白,下意识就想跑掉,方才还一脸懵懂的孩童们吓得哇哇躲闪。李明蔼看着青帐上面口技师傅张牙舞爪的影子,也只觉得心里发虚,赶紧后退一步。突然那女子咚的一声敲鼓,众人好像恍然醒过来,青帐徐徐掉落,露出后面的技师,灯火晃晃,高瘦技师两手空空,桌案上仅有一折扇而已。

众人静默片刻,转而叫好掌声雷动。口技师傅从桌后走到人前挨个拱手,持鼓女子端一个箩筐跟在后面,收敛赏钱。李明蔼回过神来,低头猫腰躲在人后,去找阿庆和绿珠。

看客们也散去极快,欢呼声是真响,赏钱者却寥寥。围观人群中一位老人边拄杖离开边摇头:“好是好,太吓人了,不能给钱。”

转了两圈的女子看箩筐里的银两皱眉,高瘦技师原地垂头叹气,“这世道,真难呦——”

绿珠方才听到精彩处,把阿庆虚虚捂着的手掰开个缝隙认真听了。刚刚听过后还想走上去递钱,早就被阿庆拉着手跑到了街边角落。

李明蔼见到阿庆有点开心,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绿珠也在,有些话更说不出口。

阿庆道:“赶明儿了等我得闲,我给掌柜的告个假,回咱的院子里,找你喝酒。”

是咱的院子,不是你的院子。两名少年依然把那幢小院当做真正的归处。阿庆又附耳神秘一笑,“那件大事,也算有点进展。”

李明蔼睁大眼睛,又惊喜又沮丧,两个少年郎,辛苦踏上修行路,就是为了未来能够做该做的事。自己刚刚错失了最有可能的机缘,阿庆却又一次走在了头里。

少女董绿珠眼珠一亮,在一旁跃跃欲试:“喝酒啊?嗯嗯嗯嗯,我同意。”

阿庆与李明蔼互视一眼,见李明蔼点头,只好道:“绿珠也去。”

一旁一个声音传过来,“好哇!背着本大爷在这里组酒局。旁的事我可以不参与,喝酒这事,我是行家。算我一个。”

三人齐扭头,巧了,那天在雨中抱头奔跑的裴家大少爷裴文虎,带着两个随从,应该是被口技表演吸引,急匆匆赶跑来却赶了个晚集,此刻又相逢。

三人沉默无语,五味杂陈。

裴文虎大喇喇扭头,对身后两个家中护卫命令道,“去,你俩到街那头等着,距我五十步,我不招呼不准靠近。”

一直盯着护卫走远,裴文虎回过头来,冷不丁的喊一声:“汪。”

董绿珠扑哧笑出声,阿庆扶额,“行吧行吧,算你一个。”

几个少年,相约了三日后城西小院那个莫名其妙变成四个人的酒局。又说了一会话,才纷纷散去。裴文虎叫来五十步外的两名随从,说要护送董绿珠姐姐一道回家,已经入夜,道上人杂,他裴文虎要负责同窗安全。不论董绿珠怎么拒绝都不管用。

言罢还看一眼李明蔼与阿庆,那意思是“你们不行吧?”

阿庆拱拱手,裴少爷义薄云天。

几人都已经离开,李明蔼直到最后也没有与阿庆说出家中与顾客的事。既然已然错过,那就过去吧。

然后,转过身。在马路对面,见一人白衣飘飘,倚门而笑。

(后面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