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承露台的消夏(2 / 2)

慢山河 陈白熊 3021 字 2020-03-30

日头渐高,即使是山顶暑气也开始转盛。谢家的随从是个家养老奴,臂长过膝,叫做朱獳,笑眯眯凑过来问:“少爷,要不要老奴用点小手段,落点雨水助助兴?”

谢玄思量下,“不必了,待会要吃鱼脍,暑气衬鲜,水汽太足了反而不美。”转头看向薇姑,“幼薇觉得呢?”

少女道士笑着点头,“你们是饮食大家,听你的。”

司椎嘱咐人往亭中搬了一只冰鉴,然后就和罗织、谢听棠的小童红麝、王幼薇的瘦高侍婢丹朱等人围坐在亭中另一只桌子旁玩耍。贴身仆从和普通奴役虽然同是杂役,但地位截然不同。

卓吾看看天色,问袁若木,“袁熹大哥还没到吗?”

袁若木道:“他呀,今后恐怕都来不了。今年年初刚刚过了修心大考,此后就得去西京王朝任官职了。可怜呦可怜,以后再难像咱们一样逍遥快活。”

转头看向谢玄,问:“谢玄大哥,下一纪你也要到修心考的时候了吧,族里怎么安排的?要不要到时候帮衬一下?”

一旁的朱獳嘿的一笑,“别怪老奴多嘴,别的事都能含混过了,这件事,诸位少爷还是不要欺心的好。”

长年修行,修行者的心态会极其容易出问题。不是道家佛家出现的所谓“心魔”,而是日常心境把持,很容易出现诸如“寿长无用,万事无趣”“人人难知我,山中总孤独”等心性。修行法门只是让他们手法段高强,但心灵上修行者仍是普通人。所谓修心大考,就是传承了千万年的修行世家内部总结出的经验,每当家族内子弟到了一定境界或年岁,就私下里针对其心性安排一次“问心局”——与其让外人将后辈子弟心境打破搅烂,不如由自己人先行堵上缺漏,起码风险可控。至于世家子弟,往往第一关常见的是“戒骄戒躁”或者“戒断情爱”之类,防止后辈因出身豪门大户就导致德行不端、或精心培养的子弟因情爱事心性大崩甚至直接跟人跑了。

以上种种,皆是因有前车之鉴,或者放在漫长的世家历史中屡见不鲜。

这些的以血缘关系传承的修行世家,是真正的豪门高阀,其根脚历史甚至能上溯到古武方士时期。其“家风”之正,底蕴之深,远非后来那些所谓山上宗门,乃至无根底的山泽散修可比。

所谓豪门应出贵子,家族子弟多横行跋扈的修行家族,只说明这个所谓“贵族”不够“贵”而已。

所以曾经有一个散修出身、身为世家供奉的上六品修士曾痛心疾首的说过,最怕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聪明还比你努力。最真切的瞧不起,不是他们门缝里看人的态度傲慢,而是知晓我和你从根子里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发自内心的融洽和善待。与所谓“资源”相比,眼界、审美和气度,才是上层子弟对底层散修出身真正的先天优势。

袁若木撇撇嘴。

卓吾又问:“大袁哥得务俗,那卢可久呢?”

谢听棠举杯斜坐,姿态风雅,“他呀,还能干嘛?被家里逼着闭

关修行呗。今年又来不了。”看向袁若木,突然感慨:“正经人修行谁闭关啊?”

袁若木道:“是啊!”

谢听棠道:“你会闭关吗?”

袁若木否认:“我不闭关。”

转而问谢听棠:“你会闭关吗?”

谢听棠道:“谁能把修行的指望关屋子里?”

袁若木又道:“关出来的境界那能叫修行?”

两人一齐举杯:“下贱!”

互相遥敬,一口饮尽,哈哈大笑。

王幼薇看卓吾一眼,眯眼微笑。这亭中的五人,以及提到的袁、卢二人。

南阳国谢氏——谢玄,谢听棠;

清河国王氏——王幼薇,王放之;

西京王朝“三袁”——上袁一支袁熹,中袁一支袁若木,下袁一支袁鸿陆;

琅琊国李氏——李卓吾;

范阳国卢氏——卢可久。

再加上相对游离的荥阳国郑氏和清河国崔氏,就是归栈洲东部三朝十六国最根深蒂固的几个修行世家。某种意义上,亭中五人,就是这十六国的一半未来。

片刻后被冰湃着的鲥鱼送到。扬子国的鲥鱼、虎纹河豚,岭南国的妃子笑,百越国的卢橘,在曾一统全洲的旧长安王朝时被合称贡品“四鲜”。归栈洲极大,即使是在修行普世的年代,要把这爱惜鳞片、出江即死的“惜鳞鱼”跨越几万里距离送到案头,鳞鳍犹动,也是千难万难。

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云驿到建安。

谢家老奴朱獳跪坐在正中,就用冰鉴做砧,亲手片鱼。朱獳人老但手稳,把四肋银鳞的鲥鱼横剖两爿,去大骨和红肉,片成一枚枚乳白半透明的蝉翼摆盘,端到几人各自案头。配着生姜,白醋,柠檬叶等一起入口,滋味不可多言。

小圆桌那边,罗织看着自己小盘里的鲥鱼脍迟迟不敢下筷,嚷嚷着会不会有虫。大家哂然,谢玄隔席给她解释说四肋鲥本是海鱼,身上四个鳃就是两个呼吸江水两个呼吸海水的,只有这个时节才会游到江里来。江鱼虫多,海鱼虫少,所以放心吃。

罗织终于试探入口,紧接着就是眼前一亮,迅速吃完自己那份就眼巴巴看着朱獳。又问谢先生这个鱼片是很好吃但是不辣,下顿饭要不要吃顿火锅驱驱虫吧?

王幼薇被罗织逗得弯腰。

一亭人哄然大笑。

鲥鱼吃尽时候,酒已小醺,谢听棠与袁若木带着司椎罗织等人一起投壶为戏,王幼薇执酒杯凭栏而立,湖风吹动道袍,修长大腿曼妙。谢玄与李卓吾留在席上,慢慢啜饮。

卓吾道:“大袁兄本不应该这么快谋职,西京朝中可有事?”

谢玄道:“三个王朝都号称继承长安旧朝大统,礼仪规制多模仿之。咱们这个西京朝开国皇帝更是想连长安国‘凡人治仙人’的根脚都要学,坚持只修身不修行,结果就成了三大皇朝里皇位更替最勤的一个。代代传下来,现今的皇帝坐不住了,寿岁将尽,要修行,想长生。”

“皇帝撂挑子,朝中事宜就乱了。宰相崔不玮就想试图开一个皇权虚置、群臣治国的先河。”谢玄饮一口酒,道:“先前滑稽。此刻更滑稽。”

李卓吾道:“所以大袁兄早些做事提前入朝站位置。站的是哪一队?”

“书院党,袁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喜欢过激做派。相党的是王家的王放之。站哪边都一样,过家家而已。”

万年以降,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权王朝。

李卓吾看向栏边的女道姑,“这位又是怎么回事?”

谢玄双眼迷离,眼中不掩饰欣赏。“幼薇应该不全是代表王家。她老师是温常公,一直游离于朝野与山林间为道家奔走。这次或许是嗅到了什么契机,想要借着法家子弟崔不玮做些什么事,让自己的女弟子和咱们接触听听咱们几家的口风。毕竟在儒家学宫占据大统、吸纳法家之前,法从黄老出。”

少女回眸看向两人,似有深意,风姿绰约。

谢玄远眺山外,以指击案,“其实西京朝皇帝只是透出这么个意思,但是朝里态度暧昧不清。弄得下面的几个藩属国,大卢,清河,大邿,也都暗流汹涌。尤其是正在和隔壁老丘国打仗的大邿,最尴尬,不打不是,继续打也不是。”

一旁等着投壶的谢听棠也补充,“南边的姜楚王朝其实也有动作。趁着西京朝异动,早就往几个藩属国这边掺沙子了。”

两人站起身,端酒杯走向王幼薇身边。

谢玄远眺山下,以手轻点,崖下云海就翻腾变换,隐隐露出山下景色。仿佛时间都随着指尖变幻来回穿梭。“幼微,卓吾,给你们看一场好戏——”

“山上山下,云泥之别。”

两国战场中,箭火纷飞。天上的符弩射出的弹链交织成恐怖的新一层天幕。有底层修士躲在壕沟,瑟瑟发抖。远处是谁声嘶力竭的呼喊:“老丘,不退!”

“但也息息相关。你我一喜一怒,就影响他们身家前途。”

大城豪府,朱门幽深,有权倾朝野耄耋老者斜卧在榻上如病虎,听身下跪坐的群臣相继议事。中途插言道“暗了。”于是诸口齐喑,堂中无声,静静等待侍女进来举高杆穿行一一引燃高悬鲛烛。

“看这些人勾心斗角,观事自省,才是佐酒快事。”

云中画面再转,万里之外,一名墨家行走立在船头,一长串飞舟挟风破障,漂浮在高空。

李卓吾与薇姑同举杯扶栏杆,两两相视,一对璧人。

凡俗上犹有王权,王权上犹有皇朝。皇朝外犹有山野,高山上犹有云上。

云头上,有少年游。

(6750字。这章埋下诸多伏笔后作为第一章当铺垫。希望大家看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