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软壳蟹和汤包(1 / 2)

慢山河 陈白熊 2961 字 2020-03-30

夏日天亮比较早,东边天空微曦,四周事物虽然有些晦暗,但脚下已经能看很清楚。

路一畔的树丛里,鸟鸣声啾啾。

一老一少,左右前行。老人身材高硕,迈步并不快但步伐较大。年轻人调整步伐跟着。很一会儿老人没说话,年轻人只是跟着,也不开口。

所以脚步声外,鸟声愈发啾啾。

高冠老人转头看一眼湖另一侧,问年轻人:“爱睡懒觉?”

顾客快走两步,为老者拨开道旁伸出来的花树枝桠,答“是,人生三大乐事也。犹胜女人。只是能安心睡的时候,不多。”

老人摇摇头,“年轻人还是不要依仗年纪就忽视身边寻常事物。尤其是今天,反正活不了多久了,就让自己多看看。”

年轻人就像吃了苦瓜,步子也放缓。

老人又问一句:“你有多久没看过日出了?”

“从长者言。”

顾客真的抬头伸个懒腰,离开老者身侧,摇摇晃晃跳到一旁的大石上,石下就是湖面,看东边方向。

老人随着转身,立在石下。两个背影,一高一低,隔湖看日。

安静片刻,老人缓缓言,“好教你小子知晓,老夫尤擅水法。让你看日头,就好好看日头。”

顾客说,“这样啊。”于是真的安心看。

说是看日出,实际上身在城中,根本看不到日头从地平线上破出来的样子。只能看湖那边的天幕微微转明,将彼岸高低起伏的草木和偶尔冒出的信楼尖顶勾成黑漆漆连绵剪影。一丝丝横向的云霞从耐看的黑紫色变成曙红色,然后橘红。

变化既慢也速,两人说话的功夫,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在一个高度上,藏在橘红色云后面。将出未出。原来卯时的天空已经是蓝的。

顾客突然感到一种疲惫。身心紧绷了一夜,心弦乍一放松,湖风临身,身上的伤,似乎格外生痛。

“大概是八十年前,应该还来过一次临淄,那时年少好游,特地跑大卢来看泉。我记得,当时城里还没有那么多高楼,空气也比这会儿要好些。从湖边向东北方看,还能看见临淄城几十里外的花山,冒出个山尖来,到春天时,山上百花开放,好看得很。”

“当然,现在看不到了。”老人看湖那边,花山的方向是重重高楼,应该露出来的部分,也被湖霭晨炁遮住,肉眼完全看不清楚。

顾客索性坐在石头上,想闭着眼睛又舍不得闭眼,于是只眯缝着。“我听闻说,这已经是临淄的太学令努力坚持的结果,数年上书,坚持只能在湖四周修大园,不可有极高大楼,以免坏了从湖中朝四方远眺时的景色,连当年靖安司修信楼,都没能修进来。大卢国监何大先生务实不务虚,这是一系列法令推行下来后,下边地方城池难得的一次雅事胜俗事。”

老人饶有兴趣:“哦,听说?”

顾客振振有词,“我辈入城,当然先思后路。”

高冠老人转过头,“若是信得过我,可以睡一会。”

顾客坦言:“信不过。”

高冠老人道,“还是信吧。我若现在就杀你,你身体全盛也跑不掉,安心睡一下还能多出两拳。也不枉你从见我伊始就偷偷抓紧修补伤势,宁以气息强冲关隘给自己留下后遗症也要多恢复战力。反正都要死,死前舒服些。”

顾客想了想,点头,“是这个理。”就站起身,身子如游鱼扎水,向湖面一跃而下。老人视若无睹。年轻人身体像纸飞鸢一样飘荡,胳膊懒懒摆动,拐个弯儿滑翔向左侧不远处筑在湖中的亭子。

老人从大石旁转过身,绕一段距离一步步走到亭子里。已经卧倒在亭中,身体扶住亭中美人靠的顾客闭着眼睛,说道:“这样更舒服些”。

年轻人又睁开眼,偏头看向湖岸远处。

高冠老人说:“放心睡。老夫站在这里,就轮不到这群小崽子出手。”

年轻人轻声:“劳前辈久候。”

湖风拂耳。年轻人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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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人渐多。

顾客睁开眼睛,问“几时了?”鸟声蝉声盈耳。

“辰正。”高冠老人伫立一旁,似乎从未动过。取笑顾客:“好一个大囫囵觉。”

顾客起身,伸一个大懒腰,浑身骨节噼啪响。厚着脸皮:“长者赐,不敢小睡。”

老人笑笑,“听闻昨晚你自称老饕?”

顾客正色,“我从不自夸,何况美人和美食不可说笑。”

“大言不惭。”

老者转身出亭,“老夫腹中饿了,再随我吃个迟些的朝食。”

牡丹楼。距离大湖不远,与大湖之间只隔着一个小园子,楼高四层,在严令不许建高楼的中城湖畔已经很少见。

与春江楼等一般只承办昼食与飧食的大酒楼不同,牡丹楼楼主是南方良渚国人,楼里饭菜口味偏清淡,做工也更精致。因有部分菜品是南方的茶点,且大湖附近的府邸多显贵,部分官员一早执班吃不惯家中司厨口味,因此早食也开放。

顾客两人坐在三楼沿窗的位置,可以向下远眺楼下一家日常无人的私家园林和稍远些的湖景。现在是辰时末,赶早值的官员早就离去,楼里人并不多。少有的几桌客人用饭也比较安静。

高冠老人叫了一钵现熬艇仔粥,配一笼芥末拌莴笋粒的虾饺。顾客问这里的汤包是小包还是大包,伙计答是大包,装在大瓷龙里的,便只要了汤包和拌藻丝清口。伙计说蟹粥和汤包都要慢一点,需要等,又推荐楼里今晨有七八只刚刚蜕了三壳的青蟹,就是价格贵些,要不要试试?老人犹豫再三,被双眼放光的顾客打断,说软壳蟹可遇不可求,他要四只,只要小蒸,再来一壶冰泠的即墨玫瑰花雕酒。

小二笑殷殷退下,老人开始埋怨,早食不可吃这么多,何况还要

食蟹喝冰酒。

顾客言:“饮食还要这么多顾忌,要修行何用?”

老人含笑摇头,不再说话。老饕少饕之间,无需多言语。

顾客抬起头,试探问:“而且最后一顿了,得吃的顺心意?”

老人点头,“也对,吃吧。”

年轻人叹气。

虾饺和汤包较快,店伙计很快先上了桌。顾客的大汤包用白色的网状瓷龙盛着,瓷龙是瓷笼的另称,笼体盛着汤包,笼盖是用细长的瓷泥搓成细绳手编成网状烧制成瓷。瓷盖有大孔,汤包与瓷龙同蒸,汤包的的髻子会从孔中蓬伸出来,夹着泡发的木耳,如同一小朵黑色的莲花。顾客用铜制小铲子将莲花一片片压在孔下,以特制小铜叉叉住笼盖掀起,才露出热气腾腾的汤包来,另有一个小扁勺按压散开的花心,就有奶白色的汤汁混杂着木耳流进勺子里。

两人各自安静吃饭,也不言语。直到顾客喝完汤开始吃汤底的肉丸,老人才开始与顾客复盘。

“昨夜时候,你先耍小伎俩用桌椅抛出探路看是否阵法已成,见轻易逃不出不去,就与宫娥那丫头说东问西言语拖延,实则从房间内布好了傀儡换位符。然后制造混乱,隐身而出试图破坏阵法,被显影符箓逼出后,就混战拖延故意受伤放松警惕,利用他们自身攻势破阵,杀掉阵师一举逃脱。”

顾客静静听着,没有表情。

老人继续道:“当然,这些都明面小道,真正让你顾客自矜的,是对人心的把握。提及宫娥的师傅孟小冬,是触及她心里羞辱处,使其心里私恨大于公务。用言语激将这些还未正式成为卷帘人的串珠子,故意让宫娥‘看破’你念头,以为你想要他们单独对你出手、不形成围攻势头,实际上你恰恰需要多人同时出手,才能在纷乱中挑选打到自己身上的攻击,让自己的受伤不那么刻意。你怕的,是他们挑出高手与你车轮战,消磨你体力,让你一举一动曝光在明面上,又耽误了傀儡换位符预设的时间。”

“一直在等隐藏在诸人中混充串珠子的几名卷帘人出手,五行法术老汉,幻术妇人,目盲儒生,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宫娥丫头的剑篮。你不知道她能出几把剑,就要一直佯装无力躲闪,一剑剑实打实白挨。你故意泄露自己换气当口,诱她出剑,而且放松心防起私念要单独杀你不许他人插手,给你留下转圜余地。其实以宫娥现在与剑篮的契合程度,已经可以轻易请动四把,若拼着修为倒退可以唤动五把。只是你小子运气好,当时她‘蚍蜉撼大树’的心境,导致第三把就勾连出了万嶽。她气力不济,才只好毁了你的箱子,授意一直蓄力的儒生做最后一击。”

年轻人面色肃然,然后低头笑笑,“哪有什么运气好,不过是心思细腻,肯下苦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