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啼花发柳含烟,掷却风光忆少年
永乐九年,六月初六,江南正是好风光。
因盛夏江南草木繁茂,虫蛇萌动,吴地女子照例都要佩戴香囊,香囊中放了艾草防蚊蚁虫蛇。摘艾草要趁着太阳还未出来,带着露珠的最为鲜嫩清香。一早姐妹两个就用鲜嫩的艾草做好了香囊,佩戴在身上。
妙棠身穿鹅黄云锦衣裳,下摆绣着金丝捻银线的海棠花朵,云锦百褶长裙。款款行走时,长裙轻纱起伏似云雾,霞帔及袖口皆绣着海棠花图案,璎珞随着步伐环佩叮当。虽然尚为孩童,还是难掩肤白胜雪、身姿婀娜。
她脸若银盆,稚气未脱,眉若远山,眉梢含笑,目似水杏,盈盈如水,山根笔直,鼻尖高耸,樱桃樊素口,小巧的下巴配上胖乎乎的脸蛋,端的是一副美人坯子。
而妹妹妙香身着浅绿色长裙,身形纤瘦,鹅蛋形脸,虽身量不足,稚气未脱,也看得出是个美人。
妙棠把心思都用在诗书药典丹青上,不工女红。她今日佩戴的香囊就是她亲手绣的,香囊上的海棠花绣得歪歪扭扭,令人不忍直视。
妙香揶揄道:“长姐,你这香囊绣的呀,恐怕吴地闺秀都难出其右了!”妙香仔细翻看一遍,以扇掩面笑道:“母亲看到必然要说的。”
“项嬷嬷非让我学女红刺绣,我好不容易就学会这一个式样,还被你嘲笑。”她嘟起嘴,委屈地说。
一眼瞥到妙香戴着的香囊,妙棠咯咯笑道:“你还说我呢,你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咱们是五十步笑百步,都比不上琉璃做的。”
二人拿起身旁琉璃绣的香囊,仔细欣赏,不由啧啧赞叹:“这绣工才叫栩栩如生,难出其右。”
琉璃说妙棠:“大小姐但凡把画画的心思拿出来一分,也不至于绣成这样。我娘逼你刺绣还不是为你好,往后你总要给你相公做个香囊绣个丝帕吧。”
妙香趁机落井下石,“可不嘛,母亲说再过两年,你就该论嫁,我们吴地覆衣天下,无论贵贱,家家女儿都会纺丝刺绣,久负盛名,你这样怎么嫁得出去!”
妙棠不高兴了,撅起了嘴,跺跺脚。妙香见状赶紧撒腿就跑,还不忘打趣她:“你说你成天不是往学堂跑就是往积善堂听诊,哪像吴地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呀!”
积善堂是吴家贴补自家银子开的诊堂,原名“回春堂”。因诊金药价都极为低廉,吴地医好的百姓送了匾额:“积善之堂”,故更名为“积善堂”。
六月初六,因吴地入夏以来,时有梅雨连绵,书籍容易生潮。吴地自古便有当天晒书的习俗。这一天将图画书籍晒于庭中,防虫蛀腐蚀,收效尤大。各寺院庙宇都会将所藏经书搬出来晒一晒,由进香女子在烈日下翻经曝晒,宣称“翻经十遍,再世可转男身”,故称为“翻经会”。于是,翻经会逐渐成为一个重大节日,在吴地盛行。
妙棠在“松涛书院”中甫一下课,就缠磨着妹妹妙香、哥哥吴忠、于谦同去妙智禅院参观翻经会。
妙智禅院因姚广孝而声名鹊起,他成为宰辅后,翻修了当年出家的妙智庵,并更名为妙智禅院,如今已经金碧辉煌、大气磅礴。来往进香之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黑衣宰相”姚广孝的传奇事迹在吴地当地广为流传。姚广孝年轻时就在吴地妙智禅院出家为僧,精通儒释道各家学术。后辅佐时为燕王的朱棣通过“靖难之役”顺利夺取南京,登基称帝。
朱棣继位后,姚广孝担任僧录司左善世,又加太子少师。朱棣命姚广孝蓄发还俗,被姚广孝拒绝。朱棣又赐他府邸、宫女,姚广孝仍不接受,只是居住在寺庙中,上朝时便穿上朝服,退朝后仍换回僧衣。
他一身黑衣,深居简出,淡泊名利,更添几分神秘色彩。
此次,他受皇命衣锦还乡,前往苏湖赈灾,顺便将获赐的黄金全部分发给宗族乡人,并暂居于此,为当地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妙智禅院今日有翻经会”,妙棠抬头看到天色尚早,接着说,“而且听说最近因为有朝中贵人来,凤凰街酒家都力推拿手好菜,有松鼠桂鱼、蟹粉蹄筋、清溜虾仁、母油整鸡、雪花蟹斗...”妙棠砸吧砸吧嘴,已经完全陶醉在美食中了,“参加完翻经会,刚好去享用美食。”
妙智禅院位于凤凰街上,凤凰街茶楼酒馆云集于此,热闹非凡,是权贵富商来往聚集之地。
妙香忍不住出口:“你还惦记吃!爹爹今日出门前嘱咐我们放学回去要查问功课,我们可没有你过目不忘的本领。”
“你要是不去,晚上爹爹考学课时别指望我救场哦。”妙棠嘟嘟嘴巴,不高兴说道。
吴忠身着银色长衫,头戴抹额,白玉簪子束发,长身玉立,面目清朗,笑容和煦。他说:“吴地女子皆以清瘦为美,就你这胖乎乎的还管不住嘴巴,如何是好?”
于谦身着白色长袍,面容清秀纤瘦,身形笔直修长,风度翩翩,端的是皎如玉树临风前。他宠溺地打量了妙棠一眼,答复吴忠:“贤兄不闻大唐盛世,女子皆以丰腴为美。”
吴忠见于谦处处维护妙棠,瞥了一眼妙棠,会心一笑。
妙棠见状,小脸绯红,跺了跺脚,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我又不选秀入宫,何须在意他人喜好?”说完一把拉着妙香直奔妙智禅院而去。
妙香直到了妙智禅院还在嘟嚷:“参加什么翻经会嘛,我觉得来世若能一个千娇百媚、倾国倾城的女子才好!你倒好,作为一个名门闺秀,项嬷嬷让你在家学女红你都不学,还拉着我参加什么翻经会!”
妙棠反驳:“即便是名门闺秀,我才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更不会沉迷针织女红,缠绵绣房香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生虽不能效仿花木兰战场杀敌、马革裹尸的,亦可效仿梁红玉擂鼓呐喊,助父兄成就大业!”
妙香揶揄道:“梁红玉击鼓呐喊的哪里是为父兄,明明是为夫婿!”还没等说完就边笑着边跑开了。
妙棠小脸羞红,一边追一边嗔怒:“夫婿又如何?即便嫁人,我也不会窝在闺房绣花。我若要嫁人,定要嫁给当世英雄,他四方征战建功立业;我运筹帷幄,指点江山。往后他是正一品的将军宰辅,我是金笔御赐的一品诰命。”
其时,进香的女子们都已经开始在寺院中空地翻书晾晒了,妙棠拉着妙香冲过去帮着一起搬运翻晒。吴家一向也是书香之家,只是甚少接触佛经。这不,妙棠看到这些未知书籍,早就两眼放光,一本接着一本翻阅起来。
妙香翻完了面前的书,看妙棠捧着书正看得如痴如醉,叫她只做充耳不闻。大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之势。
妙香过去拉她,仍是拽也不动,眼看红日西沉,暮色将近,喊道:“再不走你就留在这里出家吧,我要回家皈依红尘!”
妙棠方才依依不舍:“以往很少诵读佛经,今日发现这佛经中自有深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妙棠还在细细回味这几句。
谁能料到,日后,这七种苦痛,她将一一经历,如堕阿鼻地狱、人间炼狱,痛苦沉沦,不得超生。
年少时他们相爱却被迫离别;再相逢时已经物是人非,怨恨满怀;最终,悔之已晚。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后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